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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天意从来高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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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升当空,斜照满山。
      四野极静,唯余风声,西门吹雪负手立于雪地当中,静静等待着,身旁不远处,一挂晶亮的瀑布顺着表面已经结冰的断石残壁直泄下来,落在下方的一处潭水当中,时值严冬,那潭水竟并不曾冻住,只在水面上些须现出一点零星的冰碴,冷沁沁得如同碧色的妆镜。
      月悬穹苍,照得浑白的雪地间微微泛着一点光芒,西门吹雪忽然间仿佛双眼睛被什么刺目的颜色灼了一下,他略抬了头,看向潭水位置,月色凄迷中,依稀有一线剑鸣清越如啸,有人袖挽长风,踏破了静谧的夜幕,飘然落在了水中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白衣飞扬,容色静好,西门吹雪微微点一下头,道:“……你来了。”叶孤城亦是颔首道:“……我已来了。”
      两人均是神舒意闲,语气之中平静而淡泊,没有丝毫即将决战之前的紧张与敌意。此时西门吹雪以你字而称,并非是从前的陛下,叶孤城也不再自称为朕,只因在今夜,他们一个只是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一个只是白云城主叶孤城,仅此而已。
      潭水寒凉,月色透风,叶孤城立于岩石之上,目光浮浮掠过脚下苍茫碧透的烟水,潭中怪石零星而布,远处怪树盘生,风动树梢,柔和的月光投破淡云,将叶孤城笼在银色的光晕里,他微微仰首,看向天际,欣然道:“……今夜美景当前,确是你我一战的好时候。”
      西门吹雪点了一下头,道:“……得与白云城主放手一搏,足慰平生所愿。”
      叶孤城遥遥看着岸上那人,平静的琥珀色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光泽,只不过一瞬之后,他突然间便朗声长笑,随即一掌向脚下的水面上击去,袖摆翻飞之间,冰冷的潭水被他强劲之极的内力所激,带起轰然的冲天水柱,声势浩大,惊天动地。
      叶孤城长声而笑,水雾弥漫中,只见白袍飘舞,漆发挽风,水气裹挟着月华,依稀可见岩石上男人身姿挺拔,宛若矗松,雪白无尘的衣袍飞扬起来,从腰间拿下一袋酒囊,一手拔开塞子,轻笑道:“……自此高山流水绝,弦断无人听。”话毕,仰首便饮,晶莹的酒液徐徐汇成一线,倾入微启的口中,叶孤城闭上眼,任凭酒水汩汩入喉,在这一刻,他放任自己的心绪悠悠远扬,去回忆起许多久远的往事,脑海里鲜明的回忆被比剑锋还要凌厉,无数画面呼啸着从心底涌出来,可却如同这潭水一般,沁凉入骨,再也找不到曾经的温暖与深情……
      周围水波沉静,月色温柔,天水仿若无尽绵连,天上地下,辉华无绪。叶孤城只觉心头隐隐有些痛楚,四面青山依稀,亦显略微的怅然,他停下倾倒酒囊的手,目光刺透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的水幕,看向岸上那白衣黑发的男子,随即就将心底那一抹无尽惆怅尽皆抛开,神情平静无波,只淡然含笑望着那人,袍袖略扬间,手里的酒囊在月色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朝着岸边而去。
      西门吹雪右手微微一动,酒囊已落入掌中,他未做停顿,下一刻,便亦且仰首,饮尽了酒囊中余下的美酒。磅礴的水幕渐渐歇止,蒙蒙的冰冷水雾落下,极薄地洇在叶孤城的发上和衣面间,衬得那琥珀色的眼眸中仿佛有美酒漾开了涟漪,又仿佛是有温柔如泪一般的潋滟……
      下落的潭水飞溅起些许水珠,在月光下泛出一片斑斓,叶孤城站在岩石上,夜风里雪白的衣裾飞扬起来,如同一树盛开的梨花,他两手负在身后,目光如水,唇角带着一丝淡淡的意味,傲立于石上,意态自若地欣然看着远处岸上的男人,道:“……西门,那年你在万梅山庄,曾对我说过愿与君,双剑不相离……”
      叶孤城意态悠闲地微微抬首,看向天边的冷月,手上扶着剑柄,眼神如同能够洞穿缥缈的云雾,淡然道:“……你亦曾说过,自此,你再不会有任何机会,从我身边离开。”他略略阖了一下眼,想起西门吹雪光洁无饰的左手和已经再不曾系过什么坠饰的佩剑,语气平静地道:“……你还说过,你既已送我,我自然会一直带着,无论日后如何,我总会与你一起……前事种种,犹如尚自萦绕在耳,但如今,却已尽皆风淡云散了。”
      叶孤城娓娓而言,最终,淡淡看着远处的人,一字一字地微笑着道:“……西门,你,对我不诚。”
      --这一生遇见他,就如同金风玉露一朝逢,亦如春水照梨花,可以为他袖手抛却锦绣河川,江山如画,却终究挥剑断不去这情丝与相思……
      西门吹雪薄唇微动,半晌,才微微开口道:“……是我,有负于你。”
      叶孤城似是笑了笑,寒星一样的眼转向西门吹雪,淡淡说道:“……没有。西门,我曾说过,纵使良缘天定,亦或情孽错缠,叶孤城有生之年,必不负君……因此你从不曾欠过我,我,只不过是觉得有些后悔罢了,后悔当初你我两情同好之时,为什么没有放下一切,跟你走……”
      他说着,手上握紧了剑柄,然后缓缓拔剑,随着这一举动,仿佛连穿行林木之间的风也滞了下来,就连月光,也依稀变得暗淡开去……剑身明亮的如同一轮旭日,月下清冷的风华似梦似幻,剑鸣嗡嗡,在明月洒落的银辉下,尤显一片澄明与清澈。
      叶孤城站在那里,看着面前剑泛流光,耳边却轰鸣着曾经那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誓言……他突然觉得眼中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一般,令瞳仁干涩而炽热,口中苦甜夹杂,如同饮了一坛味道复杂的酒,明明怪异难言,却偏偏又缠绵入骨……
      叶孤城看着手里的长剑,淡淡道:“……西门,自三年前开始,你此生当中,最爱的,便是剑。”他隔了片刻,既而微微一笑,笔直看向岸边白衣黑发的男子:“……而叶孤城一生最爱的,从来却只有西门吹雪。”
      话音方落,琥珀色的凤目当中已是平静无波:“……但求一战。”
      雪白的衣袍翻飞,夜色冷寂中,西门吹雪已携剑立于潭中的一块大石上,直视着叶孤城,良久,将手中的乌鞘长剑缓缓拔出,月光如雾之间,但见凛如霜结,映月照星:“……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叶孤城垂目而笑,手指握紧了剑柄,淡然道:“……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他娓娓说罢之后,又继续朗声道:“……倘若我战败,就请收下我的剑,自此,我的剑,便是你的剑。”
      西门吹雪似是顿了一下,然后便微微点头道:“……倘若我战败,也请收下我的剑,我的剑,自此也是你的剑。”
      叶孤城敛目微笑,眼角的一线红痕如同振翅的鹤影,道:“……从此,剑不离身。”
      西门吹雪微一颔首,沉声而应:“……剑不离身。”
      月华朗朗,叶孤城以袖轻轻拂拭剑身,声音如同手中的剑一样,孤寒而高傲,既而悠然开口,道:“……请。”
      瀑布静泻,潭水稳流。夜幕如漆间,却突然于某一个瞬时,有什么声音凌厉而起,状如龙吟,月色下骤然爆出一团光雨,两道剑芒猛地一并,随即就激烈地交缠,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彼此的速度与力量,毫无花巧,却完全贯通了某种及至的意义,招式变换,快得令人恐惧,闪耀在碧色的水面上。西门吹雪漆黑的双目倏地大亮,爆出一道耀眼之极的精芒,手中的剑突然间力道激增,挽开铺天盖地的银芒。
      剑锋相交,竟然没有丝毫的声音,却骤然炸开了一潭静水,如天如地,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激起无数水花,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轰然隆响,几乎与此同时,西门吹雪只觉剑上一轻,一道白影已冲出水柱,凌厉睥睨的剑气纵横无状,以西门吹雪的目力,即使此刻水雾纷扰,乱影嘈华,却仍然丝毫不能够影响他的视线,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月色下千万点水珠飞扬激涌,那人眉眼不动,翻腕疾出,荡起如同九天之势的剑芒,在半空中白衣飞舞,发丝缱乱,眉目之间,一片安然。西门吹雪目光如电,一掌击出冲天的水柱,借势跃飞,身形转眼间就已腾于水柱最高处,同时右手剑势凌厉,破空而出,全身的精气心神已然达到了颠峰,剑尖一点光芒大炽,倏然横过水幕,白衣飘卷,黑发如曳,犹如冰雪中的神祗,挟着铺天盖地的逼人气势,一剑刺向对手的眉心!
      惊天动地的声势中,这一剑刺破了空气,也刺破了水幕,一瞬而至的雪亮剑影,就这么映亮了琥珀色的眼眸……叶孤城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在一场水雾弥漫中越来越近,冷峻的眉目哪怕在水花飞溅之中也依然能够看得清清楚楚,雪白的袍角遽飞,有惊心动魄的美,如此风华,在许久之前就已然铭心刻骨,入魂入髓,身周水波腾扬,犹如那一夜大雨中的初次见面,是他生命里注定的一段缘法纠缠,在那一天,那一刻,那一转眼,于命运之中,忽然出现……
      叶孤城的眼睫微微轻动,平静地看着那一剑如同惊雷奔至,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准确无误地逼至近前,剑上劲气之强,将四周的水雾都生生劈开了一道空隙。叶孤城的眼中似是有着淡淡的悠远和迷惘,在这生死间不容发的时刻,目光穿过水花,穿过剑芒,落在剑后的那个人身上,悠悠忆起很久之前的事,然后就在下一刻,在剑锋即将刺进眉心的前一瞬,突然反剑遽翻,精准无差地恰恰抵住了西门吹雪的剑尖,只留下几丝断发无声地飞散在风中,同时借力倒飞,伴随着落下的席天水幕,足下踏水凌波,飘然于水面上飞退,就仿佛云间漫步一般,踩着柔软的云朵,毫无烟火气息地落在刚才站着的岩石上,西门吹雪亦且同时后退,快如疾电的起落之后,也已然回到了方才落脚的位置。
      叶孤城微微一笑,道:“……西门,你要看的东西,很快,就会得偿所愿。”他缓缓闭上眼,心神逐渐进入到一种彻底的空灵与澄澈当中,多年来心中埋藏着的所有回忆,在此时此刻,全部都毫无保留地喷薄而出,甜蜜,苦楚,忧伤,欢乐,痛苦,种种强烈如涛海的情绪冲刷涤荡着心中的每一处,就在他即将出剑的这前一刻,叶孤城似乎已经想不起任何事情,整个人,整颗心,都空冥得宛如水晶一般清灵澄透,面上无喜亦无悲,只有一头黑发随风翩翩,如梦亦如幻……
      --海外孤城,春风不度。
      西门吹雪就这么看着不远处的男子,那人漆黑的头发上戴着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长袍洁白胜雪,月光洒下来,光辉流动,千山玉尘尽散,是这个世上最耀眼的一片白色,绝世的清冷和孤高,永远沉默永远波澜不惊,就如同是天上的飞仙,降临人间。
      夜幕下,明月亦黯,为之失色……
      寒星般的眼睛忽然睁开。叶孤城微微一笑,袍袖飞扬间,蓦然有轻微的剑鸣声响起,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一声一声地连绵不绝,如同日月经天,周道如低,西门吹雪眼中的光芒亮如炽阳,定定看着不远处叶孤城剑尖上凝而不发的剑气,剑穗在风中飘飞开来,上面缀着一块羊脂美玉。
      叶孤城的目光看向那白衣的男子,含笑道:“……这便是那,天外飞仙。”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清啸,整个水面顿时飞腾翻滚起无数水雾,一线白影飞射而出,夜色下迷蒙的云烟似乎被骤然穿透,漫天星辉仿若一瞬间尽数聚拢到了剑尖上的一点处,水气烟霞,月朗流辉,剑光席天卷地,惊涛千万,裂破苍穹,是红尘中最无法想象的美丽,也是最奢华最缥缈的幻梦,纵横天地,摧山倒岳,以电光石火也不能及其万一的速度,对着潭中石上的那人,雷霆一击!
      西门吹雪全身的血液俱已沸腾,如许剑光,即便象征着死亡,也依然举世无双,美丽不可言说,是他生命中见到过的最绝美的及至,亦是颠峰上最睥睨的一抹流光……
      西门吹雪陡然间飞身而起,不遗余力地刺出平生最辉煌的一剑,此时此刻,生与死,已经根本不再重要!
      雪亮的剑尖同时刺向彼此的心口。剑与剑交错的刹那,叶孤城看着对面那人已经近在咫尺的容颜,那样熟悉得连闭上眼都可以描绘出来的轮廓,在下一刻,就要永远消失在他的剑下……
      风止水静,雾散云平。
      两道同样挺拔的白影面对面地落在潭中的一块高石上,西门吹雪的耳畔静静停留着一截雪亮的剑尖,几缕被削断的漆黑长发,无声地飞落在风中……
      心口觉得有些凉。剑尖刺入胸膛时,似乎是有些许的冷,却并不疼,叶孤城静静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上的剑锋,忽然只觉得有一丝的恍惚,他好象想起了什么,又好象什么也没想,只朝着将剑尖没入他心口的那个人道:“……果然是好剑。”
      西门吹雪执剑的手第一次有了不稳的迹象,他定定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良久,才听见自己用多余得可笑的语气,去问出一句明明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
      胸口冰冷,仿佛开始褪去了温度,也有一点微微的惆怅,叶孤城能够感觉到唇边有一缕温热的液体蜿蜒而下,带起丝丝腥甜的味道,他略略扬起了长眉,似是笑了一下,道:“为什么……”
      叶孤城只觉得身上有些疲惫,他含着淡淡笑意,看着西门吹雪,徐徐道:“……因为,舍不得。”
      --舍不得。很久以前我就曾经说过,一场决战,不必两个人都死,所以明明原本是决定全力以搏的,但在最后的关头,我却终究还是,舍不得你和我一起死去……
      西门吹雪能够感觉到对方的身体似乎开始发冷,脸色也渐渐透白,他仿佛想要伸出手,去扶住这个男人,但还没有等到他有所动作,叶孤城的手却已经终于握不住剑了,只听一声轻响,那柄海外寒铁所铸成的长剑,已然从雪白的掌心里跌落下去……
      叶孤城面上带着一丝微笑,一只手缓缓抬起,握住了西门吹雪的剑身,指缝间有血流下来,然后淡淡开口,道:“……西门,我说过,我从来没有后悔……现在,也一样。”说罢,手中使出最后一点力量,猛然向后微退半步,拔出了刺在心口位置的长剑。
      他此刻心神激荡,血脉奔涌,剑尖骤然一经拔出,伤口处便骤然喷出一道血泉,尽数溅出,而西门吹雪明明完全可以避开,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动上一下,任凭对手的鲜血,热腾腾地溅在自己的脸上……
      剑尖甫出的一瞬,叶孤城只觉疲惫无已,他再也没有力量去看任何东西,甚至连眼睛也无法继续睁着,只随着冰冷的剑拔出的那一刻,身体笔直向后倒去,终于得到解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当中……
      --西门,如果轮回又将开始,下一世,我,还想遇见你……
      多年前的某一个夜晚,女子轻褪衣衫,露出雪白的胸脯,既而从发中拔下一支细细的银钗,面上含着微笑,精确地轻轻扎进了心口位置,然后用玉杯接住那几滴殷红的血,染遍了杯内那只小小的蛊虫。
      要用心头之血作为蛊引啊……她笑着想,所以这解蛊之法,也是如此……
      纤细的手指拈住写满了用蛊解蛊之法的纸张,放在烛焰上,看着它一点一点被烧成灰烬,女子笑如春花,低低道:“师兄,只有你心爱那人的心头血,才能够解开这蛊……可是,你又怎么可能想得到呢……”
      “他这一生,都已经注定了,再也得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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