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夜雨
叶孤城甫一出门，登时便是一股夜风袭面，凉沁寒薄，将他披垂的发丝吹得随风飘舞。
周围静寂得连声鸟鸣也无，冷月斜斜挂于树梢，几疏淡的星零零落落地洒在际。叶孤城整整微松的襟口，将房门掩上，略停顿，终还是朝着自己的居所处去。
揭开竹帘，缕浓浓的酒香，伴着丝丝丹砂朱檀的气息扑面而至，让子微微眯起眼。红檀木嵌螺钿花蝶纹塌上，纯玉色的软烟罗帐垂着，隐约能看见床里面个模糊的人影。
叶孤城静静，心下一时之间，却涌出些不出的味道。
就像方才的茶，浓得入口中，便化出弥散开来的清苦气息，挥之不去。
然而，可以解酒。
屏风后有张供人休憩的条藤小塌。叶孤城除顶冠，扯过旁叠着的薄毯，径自歪在塌上浅眠。
他睡得并不好，未褪的酒意在头脑中缠缠绕绕，直至屋里的灯火燃尽，室内陷入片黑暗之后，他才略觉好些，脑海中便也静静，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清远，终是进入睡梦当中去。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却是淋淋漓漓地下起雨。风过如啸，竹木沙沙摇晃作响，有夜鸟从林里惊起，只闻几句凄惶的鸟啼之声，幽幽从内中传出。
叶孤城睡半晌，正鼻息沉沉间，窗外忽陡然炸开个滚雷，原本只是不大的雨势，登时疾起来。一道闪电劈过，照得室内雪亮，顷刻间，只闻雨声阵阵，雷音滚滚，扯成线的雨幕夹杂着雷鸣，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冲刷在夜色之下的大地上。
天地之间，顿时被万千银线，以密合无间的方式，紧紧相连。
叶孤城微微启开阖着的眼，朝外面看看，复又重新合眸。但在下刻，他就又睁开眼，向着屋内的床塌上看去。
里面的人似是翻身而动，借着外头的微弱光亮，隔着床帐，隐约能够看见个模糊的轮廓。那人顿了一顿，便从塌上坐起身来，既而却又好象察觉到什么，身形停住，最终重新缓缓躺下。
叶孤城沉默一阵，伸出右手把薄毯向上拉拉，闭目将眠。他刚合上眼不久，就听有人低沉的声音隔幔帐，微微地传来：“你睡的不安稳。”
叶孤城眼也不睁，顿了一顿，才淡淡说道：“你醒了。”
那人低低应声，复又道：“你气息不稳。”话音简洁，肯定，是他一向惯有的语气。
“是，酒饮得稍过。”叶孤城嘴唇微动，应道。话音甫落，窗外又是隙闪电，屋内在瞬时间亮亮，是雪寒的光。
床内那人忽问道：“你在江南，停留几日。”
叶孤城将头换处位置靠着，过了一阵，才道：“不会久。”微停顿，淡淡地接着道：“风冷雨湿，无益于伤处，你伤的，不算轻。”
帐内传来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丝与生俱来的寒气：“无妨。”
叶孤城似已早料到他会如此，也不再什么，眉宇舒平，便又继续浅眠。
他自然不会看见，床塌之上，纱帐身后，子躺在厚实的被褥间，刀削般的薄唇隐去凌厉的线条，似有似无地浮出个松融的弧度。
室中时又沉静下来。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只是雷声却已隐隐地小。
“那日，亦是大雨。”黑暗中，西门吹雪的声音没有预兆地响起。以他的耳力，自是知道房内的另个人还未睡着。
叶孤城清楚他指的是两人第回见面之时，想来，竟已快过去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心中微有些感慨。“当时我自南海出游，那晚，正从南王世子宴上回来。”
隔着帐子，是西门吹雪带着惯冷然的嗓音：“我那日，杀欧阳闽。”
叶孤城微勾唇角：“你当时面上，有战意。”
西门吹雪独自置身于床塌之上，在黑暗当中，几不可察地露出丝浅笑：“对手难得。”
叶孤城听出他语气里带有的舒缓，不由也扯扯唇，现出淡淡笑意。
静刻，床内的子道：“在此之前，我便欲与你一战。”
叶孤城微颔首：“当晚见你，我也看得出。”他淡淡扬眉：“你那时的气势，太过锋锐。”
帐中人的声音仍是沉沉：“天外飞仙，一剑倾城，久闻其名，无缘一见。”
叶孤城低低笑道：“此前，我亦闻西门吹雪以雪为名，性格孤傲绝俗，冷冽寒酷……”
两人般阵，时倒也暂无睡意。听着房外雨声，叶孤城以手枕在脑后，半阖眼，道：“一般雨夜，倒让想起从前年幼之时--”他忽淡淡停口，却不往下。
很长时间没有任何的声响。良久，就听西门吹雪道：“我少年时，心中有剑，意气风发，一人一剑，以为，便是天下。”
叶孤城浅笑，道：“的确……乌剑白衣，一战未败，少年成名……自然孤睢傲岸。”他微挑眉峰：“剑本王道，出必不空……”
西门吹雪低沉的嗓音复又响起：“一及至日后，始知当初浅显。”
“不登泰山无以知巍峨，不涉江海无以知博巨……”叶孤城闭眼，呼吸之间，声音清远崧长：“此时，你已有不世的声名，练就不世的剑法，亦求得，剑道的真义。”
西门吹雪不语。似是微微停瞬，才道：“--”
他的话被声突然的响动打断。外面的风刮得正疾，扇窗子许是没有关严，被骤然顶开。湿潮的风夹着冷雨灌进房内，靠窗的只矮架上，中间放着的浣陶花瓶被吹得晃晃，就要跌下地来。
一只手稳稳从旁将它接住，瓶内插着束半开的花枝，尚且未曾来得及掉出。男子把花瓶重新放回原处，伸手关上敞开的窗扉。
他略略顿，却并不返回屏风后的小塌之上，只是转过身来，立在原地不动。
帐内西门吹雪见他如此，道：“为何不去休息。”
叶孤城微点头：“酒后脑中积郁，难以入眠。不若在此站上一阵。”
帷幔内不再作声。而后，两人又淡淡上几句，及至近丑时，屋内方渐渐寂静下来。
一夜无梦。
清晨的时候，西门吹雪睁开眼，从沉眠中醒来。
室中蒙蒙亮，微弱的光线从外面透进，照得房内有些许的朦胧。
雨已停，只淅淅沥沥有些零落水珠滴下 。西门吹雪透过纱帐，看见窗前立着人，宽衣博袂，黑直的发在晨熹中流淌着沉沉的光华，直泻在腰际。他摘顶冠，半颔着首，似在沉睡，未束的长发垂下，遮住脸，只能看见个模糊的侧面轮廓。
就这么站着入眠……
西门吹雪笔挺的眉峰微皱，还不曾有下步动作，那人却已醒。
男子似是睁开眼，了一顿顿，慢慢抬起头，用手在额角揉了一阵。他放下手，侧头朝床塌方向看眼，却也并未发现里面人已然醒来。
此时距离亮还有时，男人随意抻抻衣摆，举步便朝屏风后走去。他甫一动身，纱帐后西门吹雪的目光，已定定凝在他背后的窗扉之上--
随着男人的离开，他身后的镂空雕花窗扇，徐徐轻启……
--昨晚疾风顶进的时候，扇窗，怕是已关不上……
--他就在此，靠窗站夜……
——“酒后脑中积郁，难以入眠。不若在此站上一阵。”
……
帐中子薄唇扬起，现出丝极细微的笑意。
那人…居然也会谎…
他阖上眼，向覆霜凝寒的面上，冰雪松融--
——“风冷雨湿，无益于伤处，你伤的，不算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