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明诉
连绵的大雨，竟下便是几日，直到第三下午，方渐渐小。
夜色如水。
连日的大雨，洗得四下格外澄澈，行到一处园子，黯淡星光下便远远看到一座石桥，桥下水面冰结，平如明镜，沿岸站着几棵秃枝的柳。
越过木桥随意向西行去，穿过小圃梅林，不多时，面前就出现一片疏阔的树林。其间植物多为虬松劲柏，苍色浓郁，夜色之下，树影横斜，隐隐有种凄清逡凉之感。
万籁俱寂，唯闻雨声。
忽然，一阵箫音从林内传来。那声乐伏荡，调里行间是汹涌的翻腾，激越犹如破开云障的鹰翼。叶孤城亦善音律，闻听箫声如此，心下不由动动--自前几日起，西门吹雪行动之间便疏离许多，一连三日，未曾见过面。而此时，箫音却抨荡如斯。
一曲既罢，执箫的手缓缓垂下。男子站在间小小亭中，栏柱旁放着一把青竹柄油纸伞。他容貌原本便凛如坚石，现在又似凝千年寒冰，面色冷峻，毫无表情。
然后，他转身，抬首。
有人在不远处已站立一阵，然而直到此时箫音停下，他才倏然发觉。那人并没有刻意用上敛息轻身的功夫，因此着样的失察，只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心神已乱。
心神，已乱。
--可此时，又突然就那么，静下来。
在看见那抹白影的一刻，静，下来。
下落的雨水打在铺地的青砖石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夜色下片碎玉样的晶莹之色。白衣男子朝边望过来，伞下他隔着水幕的眉眼，看不分明。
相传地间有石，名曰问心。三界生人，尽可在石前照见心中所想。
然而，问天问地，终不过是，扪心自问。
故此，几日西门吹雪在滂沱的雨中，在落梅如雪的树下，在凄清萧寞的林里，冥思很久很久。
两个男子，从第一面起直至如今，他们彼此相投，意气相惜。没有谁比对方更解自己，没有谁能够像彼此样深怀默契。
孤绝骄傲，而又，寂寥清寒。
西门吹雪看着远处持伞的白衣人。他们都是男子。
他已将成为一个人的夫，一个孩子的父。
他在北地的梅庄，他在云外的海城。
——这些，西门吹雪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清楚。然而，然而--
——然而他就站在不远处的青砖石地上，身型峭拔，白衣如雪，像追风傲夜的剑光，像矗云擎日的松海，滴沉入西门吹雪深邃的眼里，那原本冷冽的目光就渐渐开始松融起来，终于在墨色的眼底，汇成片难测的潭渊，自此，不可磨灭。
薄唇微动，几日来所有的意念忡怔，只在此时，尽皆化作声低缓的喟叹。
--叶，孤，城——
是，就是样。
眼看着男子缓步从亭中向边走来，长发垂身，并不撑伞，就那么在雨幕中稳稳地走近，叶孤城不由些微抬起眉尾，眼里就现出几分不解。及至西门吹雪走到面前，浸湿的乌发之下，一双幽寒的眼眸直视在他脸上时，叶孤城才发觉有些不同寻常——一样的眼神是从不曾在面前人身上出现过的，然而，那眸底深处有什么又是令人觉得熟悉的，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却又很有些不同。
是的，不同。
深沉的似涛涌江海，绚烂的如同峭崖花开，簇亮的如旭日喷升，灼热的似林火延燃。
然后那人清冷的低沉声音在雨中响起，字字地从刀削的薄唇中吐出。
“叶孤城--”
斜飞的剑眉几不可察地扬起。他们之间，似乎从来不曾叫过对方的名……如今，的确是有些异样……然而，男子并未表现出来，只是静静站着，等待下文。
西门吹雪眼光直视过来，暗沉的声音不复以往的冷寂：“你的朋友极少。曾经以为，我是其中一个。”
叶孤城的眸色沉沉：“你，不是？”
西门吹雪的眼睛凝在他的面上，低缓的语调似伴着叹息般：“如今，不是。”
也许曾经是，但现在，不是。
他继续缓缓开口：“我是把剑，你亦然。”
叶孤城默认。
然后，他就看到西门吹雪直视着自己，字顿地出句话来。声音在雨中并不大，却有如惊雷掣电--
--“既如此，愿与君，双剑不相离。”
血液瞬间翻涌上来，狠狠压在胸口，于是刻，仿佛海浪骤然击向礁坝，碎玉乱琼中，震出漫彻地的轰鸣。
与君不相离……
与君不相离……
与君不相离……
是的--
撑伞的手握紧竹柄，攥刻，又或者很久，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与君不相离--
或许是隔蒙蒙水汽的缘故，即使离得很近，两人在对方的眼中，却仍都变得有些模糊。叶孤城擎着伞，任由雨滴打在上面，从伞沿往下，慢慢汇成注水流砸向地面。他早已不是懵懂的少年，然而此刻，他却希望自己看不明白对方眼神中的意味。
西门吹雪站在雨中，发丝衣衫俱已湿透，雨水顺着坚毅的下颌线条流进领口。但他仍只是以个等待的姿势，静默地立着。
对面的人表情凝止不动，不喜，不怒，一如平常，但双狭长的眼，却并不看他。
西门吹雪的耐性向极好，然而此时，他却忽觉自己有些焦躁起来。
于是，就伸出手。握住那只撑伞的，冰凉有力的手掌。
狭长的凤目陡然转在西门吹雪脸上。叶孤城不话，气息却开始弥漫开来，苍萧的林木间，被雨打落的碎叶几乎为之缓。
西门吹雪却并没有收回手的意思，目光正正迎上叶孤城的，不闪不避，眯起双敛去光影的暗沉眼眸，傲岸而又孤决地与其对视。
眉心几乎拧成“川”字，但终于，又缓缓平复。男人嘴唇微动，慢慢散去眼底的冷厉。若是他人如此，此刻他已然出手，然而，面前人，却是西门吹雪。
与旁人不同的，西门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