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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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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山,绵亘千里,巍然横卧苍莽大地。入夏,山峦低谷处群木葱翠,碧意盎然,耸峙入云的险峰峻岭之巅,依旧被终年不化的冰雪覆盖,云雾缭绕,在半山腰缓慢翻涌流动著。
      清冽宽阔的昆仑河轰鸣奔流,给空寂山脉添上一丝音色。慢慢地,河水激流声中,多了串清脆的马蹄声。
      舒流衣轻挽缰绳,任骏马沿著崎岖河岸信步缓行。他的目的地,就是昆仑河的源头瑶池──昆仑剑派的总堂所在。
      一路风尘仆仆,从旖旎江南赶到塞外西域,沿途看谢了桃花,催开了菡萏,越近昆仑,他反而越发放慢了行程。来时一腔冲动,可当真离那人近了,他心里的郁结越深。
      江湖上都道流衣公子风流不羁,从容周旋於诸多美男子之间,片叶不沾身。每每听到此类传言,舒流衣唯有在心底苦笑置之。
      他喜爱美人不假,风流两字,却非他所愿。每一次遇上心仪之人,舒流衣自问都是一心一意,但往往到头来,终究留不住对方。
      香火子嗣,永远是横在他和情人眼前的一道天堑。他自从十六岁时意识到自己非男子不爱,将自己关在房中面壁沉思两天後,便开了窍,人生在世,顺了自己心意活著,才是真个逍遥自在。
      至於舒家的香火,反正有弟弟钧天扛著,不用他操心。然而每一任情人,最终仍是败给了传宗接代的大难题,抛下他孑然一身。外人均以为他放荡成性,连自家兄弟也看不惯他「四处留情」,舒流衣实是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凄凄切切地诏告天下,自己才是被遗弃的那个。
      一年前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里邂逅戎骞旗,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其後一同跃马江湖,醉酒踏歌,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临别还约定来年在江南再聚,没想到盼来的,却是戎骞旗成亲的喜帖。
      满腹抑郁无处倾吐,到最後,舒流衣挑了挑眉,深呼吸,释出了胸口那股闷气。
      既然来都来了,就把那些心烦意乱收拾起来,免得被戎骞旗耻笑,大不了等婚宴上多喝他几罈好酒出口气。
      他低笑,扬鞭,溯流而上。
      将近正午,舒流衣略觉肚饿,打算找个避风处生火歇脚,见前边有个背风的小山坳,便下了马,牵著坐骑走过去。
      转过道山壁,人声渐响。那边已生起个大火堆,三个武林人士打扮的男子正围著火堆谈笑,边烤著肉食,见到个俊雅不凡的贵公子走近,三人都有些惊奇,停下了交谈。
      舒流衣目光落在那三人中最年长者身上。那人年逾五旬,两鬓微白,双眸神光饱满,腰悬一柄样式普通的佩剑,剑鞘上镌刻著个八卦图案。舒流衣含笑颔首道:「原来是八卦剑的万掌门,晚生舒流衣,见过万掌门。」
      「哦,老夫还想,这偏远塞外哪来如此王孙公子般的人物,原来是舒家的大公子啊,幸会幸会。」万峰远拈著三绺长须大笑,热络地招呼舒流衣过来一起烤火吃野味。
      「那晚生就叨扰了。」舒流衣笑一笑,早就听闻八卦剑的掌门人处事圆滑,武功不见得如何厉害,在江湖上的人缘却是一等一的好,果然不假。
      他取出自己携带的乾粮与三人一同分食,几句寒暄下来,原来万峰远带著两个徒弟,也是去昆仑派喝喜酒的。
      「老夫多年前遭歹徒暗算,多亏了昆仑派掌门秋凤舞先生出手相救,老夫一直想报恩,可惜秋先生剑术纵横天下,独步尘寰,哪有老夫能效力的地方。」
      万峰远打个哈哈:「这次秋先生的得意门生成亲,广发喜帖,老夫虽然没收到,也要厚著脸皮去讨杯喜酒,再谢秋先生的救命大恩。」
      舒流衣点头道:「万掌门说的是。」心底暗自好笑。秋凤舞被誉为武林第一人,这万峰远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巴结的大好机会。思量之际,倏然感觉身边有道目光一直在注视著他,他抬眼,正好对上了一双来不及闪避的眼睛。
      是万峰远的小弟子聂翎,这眉清目秀的少年被舒流衣视线撞个正著,顿时神色发窘,微红著脸支吾道:「舒兄,对不住──」
      舒流衣阅人无数,哪会看不出聂翎眼底的羞涩和渴慕?他自身容貌出众,喜欢的自然也是美男子,这聂翎虽然未及弱冠,略显青涩,但面目秀气,倒也是舒流衣中意的类型之一。
      沿途如有这麽个少年相伴,也算惬意,他於是勾起缕淡淡的魅惑笑容,打趣道:「聂兄弟真是容易害羞。」
      聂翎越发涨红了脸,嗫嚅著连话也说不出了。
      倒是个可爱腼腆的小家伙。舒流衣突然来了兴致,笑道:「聂兄弟不用拘谨,我也年长不了你几岁,叫我流衣即可。」
      边上万峰远不禁微皱起眉头。早闻舒家大公子好男风,看样子,江湖传闻确实非虚。听见自家小徒弟期期艾艾地唤了声流衣,他暗骂聂翎没心眼,转念一想,江南舒家富甲一方,能结交上也不算坏事,便重新露出笑脸。
      「我这小徒弟还是初次跟我出远门,面皮薄又不懂事,日後还要仰仗舒贤侄你多提点指教啊!」
      另一名弟子肤色略黑,浓眉大眼长相粗豪,一直都没说话,此时从鼻子里哼了声,两眼望天,明显对舒流衣这世家公子没好感,碍於师尊在场不好发作。
      舒流衣毫不在意,微微一笑,自与聂翎聊起天来。
      之後的行程,舒流衣便和万峰远师徒结伴同行,在途中又陆续碰到了好几拨前往赴婚宴的武林同道。众人大多是收到了喜帖相邀,有几人则是同万峰远一般,为著结交秋凤舞而去。
      「流衣,那个秋掌门,真有传说的那麽厉害麽?出道二十年,从未败过一招半式?」这天临近黄昏时,众人在野外下马就寝,聂翎吃著舒流衣递来的烤野兔腿,听见群雄又在谈论秋凤舞的种种事迹,难耐好奇。
      「只怕比江湖传言更厉害。」舒流衣微笑。他并不是轻信传闻的人,但与戎骞旗连袂行走江湖的那段时日里,亲眼得见戎骞旗出神入化的绝世剑术。
      而戎骞旗面对他的赞叹,只是谦恭地道:「我与师父相比,只如萤火之於日月。」
      蓦地,戎骞旗的音容笑貌强烈地浮上心头,舒流衣的神情不由自主变得黯淡。
      聂翎几天下来,对舒流衣的好感与日俱增,见他容色忧郁,不禁担忧,忙说起笑话逗舒流衣开心。
      昆仑瑶池,传说中是西王母颐养生息的天庭所在,当地牧民皆以黑海称之。虽有个黑字,其实湖水清透碧绿,千鸟啁啾飞掠盘旋,烟波浩淼,风光壮美。
      昆仑剑派的总堂,就建在瑶池中的一个湖心小岛上。黑石瓦,白石墙,简朴得出乎群雄意料。
      前来引路的四名弟子,两男两女,清一色玄黑衣衫,客气地与众人打过招呼,带领众人来到总堂西面的一个大院落里。四人中年纪略长的高瘦女子笑道:「诸位英雄远道而来,请先在客舍休息。今晚再为各位接风洗尘。」
      群雄纷纷说著客套话,各自找房间安顿下来,那院落两侧也有不少客舍,住了几天前已经抵达的各路豪杰,这些江湖人士不少都是熟识,忙著抱拳寒暄,著实热闹。
      舒流衣找了个单间,放下行囊,回头见那四个弟子正准备离去,他忙追上前,对那高瘦女子拱手微笑道:「在下舒流衣,与贵同门戎骞旗是旧友。不知姑娘可否告知骞旗兄一声,就说舒某已到了,想与骞旗兄叙叙旧。」
      听到他的名字,四个弟子都面色有异,一名年轻男弟子凑近那高瘦女子,小声嘀咕道:「管师姐,师父不是说过──」
      「我自有分寸。」高瘦女子打断他话音,朝舒流衣略一点头,客气又疏远地道:「舒公子,我会转告戎师兄,至於戎师兄来不来,我也做不了主。」
      这语气,分明就是在回绝,舒流衣心头忍不住苦笑,却仍是还以一个温和笑容。「那就先多谢管姑娘了。」
      「不谢。」那管师姐神情淡漠,不再多逗留,带著另外三人快步离去。
      舒流衣缓步踱回客舍,从行囊里翻出了那张喜帖,反覆看,最终长叹一声,自嘲低笑:「我也真是蠢,怎麽就真的来了呢?呵呵……」
      送喜帖给他的人,无非想与他从此再不相见罢了。
      「骞旗,你就是这麽想的吧?」忽然之间,舒流衣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愚不可及的傻瓜。
      天色逐渐变暗,天际云霞如染,似匹巨大的织锦铺满苍穹,绚烂绮丽。斜阳馀晖拂过墙头,落在院中人俊挺颀长的背影上,将如雪白衣镀上了一层迷离变幻的淡金色。
      漆黑的长发,就随意地披散肩背,随黄昏的风自在飘飞,长发的主人双手负背,仰著头,似乎在凝望昆仑寥廓落寞了亿万年的天。
      亘古的苍凉,离世的孤寂,满院空旷,只有雪衣人脚下那片千年冻土。
      身後,慢慢传来一阵轻缓沉稳的脚步声,雪衣人终於收回了目光,逸出声轻叹。
      来的,是名年近三旬的俊朗男子,黑袍缓带,玉簪高绾黑发,剑眉入鬓,气态威严,唯有眉宇间略含隐忧。行至雪衣人背後数步之遥,他停下了脚步。
      「骞旗,你可是埋怨师父不让你去见舒家大公子?」雪衣人平缓清冷的语调,听不出丝毫感情起伏,沉凝如昆仑群山。
      「弟子不敢。只是舒公子他千里跋涉而来,我却避而不见,这……」一声苦笑,吞没了後面所有的言语。
      「明天便是你的大婚之日,喜筵上你们自然能见面。在这之前,骞旗你难道就克制不住自己?」冷静的嗓音里隐约多了丝寒意。「你即将娶妻,就该收心,趁早忘了你和舒家大公子的荒唐事。」
      「弟子明白。」就知道师父心性高洁,平时连沾上衣物的一粒灰尘也容不下,更别提世俗不容的男风畸恋了。
      「好。」雪衣人的声音里终是带上些微暖意,背对黑袍男子略一挥手,宣告谈话结束。
      「那弟子告退了。」戎骞旗躬身行礼,退出了秋凤舞的居所无香院。
      每个晨晚,都是秋凤舞冥思入静修习心法的时候,不许任何弟子打扰,如果不是为了想见舒流衣一面,戎骞旗也不敢冒著被师父训斥的後果擅自闯入。
      「流衣,看来你我只能明晚相见了。」他朝著客舍方向叹气,摇摇头,一甩衣袖,步入徐徐降落的夜幕之中。
      「劈劈啪啪……」热烈的鞭炮声混著锣鼓器乐,以及众人拍掌欢笑,令向来冷清的湖心岛上一派欢腾。
      被当作喜堂的大厅里宾客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笑声不断。
      昆仑剑派的主人秋凤舞并未出现。那管师姐向群雄不亢不卑地赔了个罪,说是师尊爱清静,请群雄开怀畅饮,不必拘束。
      能踏进昆仑剑派的总堂喝上一杯,已足够群雄回去炫耀一番,众人连说客气,待新郎戎骞旗牵著头覆红盖的新娘走进喜堂时,群雄更是扯开了嗓子欢呼。
      男的一身喜服,更显英挺俊伟,女的虽然看不见容颜,但身段娇美窈窕,况且能成为昆仑派掌门大弟子的妻子,必是位难得的佳人。
      「果然是一双璧人啊!」万峰远高声赞叹,立刻引来众人齐声附和。
      只有同桌的舒流衣没有开口。自从戎骞旗踏入喜堂的那刻起,他便被那身红得耀眼的喜服刺痛了心脏。
      换过多任情人,可出席情人的婚宴却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如果早知道亲眼看著情人拜堂是这等滋味,打死舒流衣他也不愿跑来自找罪受。然而眼下众目睽睽,他无法抽身离席,只能木然注视著一对新人在四周如潮的恭贺声中交拜天地,手里,一杯接一杯。
      「……流衣?流衣!」耳边越来越响的呼唤终於唤回了他的神智。
      「流衣,你没事吧?我看你气色不太好。」聂翎就坐在舒流衣旁边,关切地道:「是不是喝多了?」
      「呵呵,这点酒,哪里能醉得了我?」舒流衣收敛起失落。
      正在前面几席敬酒的戎骞旗已因为聂翎那几声叫唤转过了头,目光越过群雄,与舒流衣在半空中交会,戎骞旗脸上挂著新郎官该有的欢笑,眼里却有著舒流衣无法忽略的几分无奈。
      舒流衣嘴角忍不住微翘,这种眼神,他在每任情人提出分手时都见过。他懒懒举起酒杯,向戎骞旗遥遥敬了一敬,随即一饮而尽。
      戎骞旗剑眉轻蹙,倏地大步走到舒流衣这一席前,低声劝道:「舒兄,你喝得太多了,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舒流衣微笑打断。「骞旗兄,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清楚,再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更要多喝几杯。来,我敬你。」
      「舒兄你!」戎骞旗还想再劝,席上众人都跟著起哄敬起酒来,他只得含笑一一回敬,旋即又被几个师弟们簇拥著,推去了另一席上敬酒周旋,再无暇与舒流衣说话。
      「再敬你一杯……」舒流衣喃喃自语,对著视线里越来越刺目的红色背影,再度举起了酒杯。
      这场婚宴,宾客尽欢,闹到後半夜,群雄才三三两两地回客舍休憩。
      戎骞旗沾著满身的酒气踏入洞房,赶走了喜娘丫鬟,闩上房门刚转身,面色骤然一凛,沉声低斥:「什麽人?」
      「砰」一声大响,门闩断成两截,两扇门板也被踢开,舒流衣倚著门框,懒洋洋地笑,衣上一股浓重酒味,让戎骞旗皱紧了眉峰。
      新娘小声惊叫,掀下了盖头。
      舒流衣目光在新娘娇豔的脸上一转,笑得非常大声:「果真是个大美人,骞旗兄,恭喜你。」
      戎骞旗长叹,上前扶住舒流衣摇摇晃晃的身体往外走,「你喝过头了,我送你回房去。」
      「你就这麽讨厌见到我?」酒劲上涌,舒流衣其实已醉到七荤八素,一路上积聚著的满腔郁闷,全藉著酒意发作起来,乾脆耍起无赖。
      「你要成亲我又不会阻拦你,可你昨天为什麽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哈哈,戎骞旗,我舒流衣要什麽美人找不到,你难道怕我会对你死缠烂打麽?」
      「流衣,你真的醉了……」否则,这个风流自赏的男人绝不会在人前如此失态,戎骞旗胸口怜念大起,拍了拍舒流衣的肩膀,柔声歉然道:「我本来是想见你的,可师父他不许。
      「唉,流衣,我师父瞧不惯两个男子走得太近,他既然发了话,我做徒弟的不能忤逆。不过,日後我会……」他突然止声,盯著舒流衣身後,面色极是尴尬。
      舒流衣醉得厉害,压根儿没留意到戎骞旗在偷偷跟他打眼色,听说原来是秋凤舞从中作梗,他光火地嘲讽道:「你师父那个老男人懂什麽情爱?他到现在还没成家,呵,我看他不是练武成痴就是那里不行了!」
      「舒兄!」戎骞旗一声大喝,面皮红了又青,原本抓著舒流衣胳膊的手也蓦然松开了。
      舒流衣没想到他说放就放,整个人失了支撑往後倒去,兀自讥笑道:「你这麽紧张干麽?呃──」脑後要穴部位猛地一麻,顿失知觉。
      雪衣人缓缓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看著瘫软在地的人。
      戎骞旗极是惶惑,连忙单腿跪地,替舒流衣求情。「师父,舒公子他确实是喝醉了。胡言乱语,惊动了师父,请师父手下留情。」
      「一个醉鬼,你还这麽维护他?」秋凤舞冷冷地扫了戎骞旗一眼,旋即目露厌恶之色,伸出两根手指,像拎一袋垃圾般,拈著舒流衣的衣领将人提起便走。
      「师父!」戎骞旗变色疾呼:「别伤他!」
      秋凤舞白衣胜雪,拎著百多斤的分量依然身法奇快,转瞬已遁入墨夜,只淡淡留下一句。「你的吉日,我不会让他见血。」
      舒流衣恢复意识後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头胀痛得像快要裂开两块……今後,真不该喝那麽多的酒……
      他呻吟著,勉力睁开沉重酸涩的眼皮,入目白蒙蒙的一片。他用力眨了几下眼,才看清天已经大亮,他就半沉半浮地浸在一片池水中,头顶没有屋顶和任何遮盖,可见天光。围绕池子的三面墙壁均以白色的大块岩石堆砌而成,无墙的那一边,便是辽阔的湖面。
      虽是黎明,但池水一点都不凉,相反地,温暖舒服得令人不想起来,居然是个温泉眼。
      可是,他怎麽会跑到水里来了?舒流衣揉著还有些隐隐发胀的太阳穴思考起来,脑海里最後一个画面便是他跌倒在戎骞旗的新房门口。
      昨晚他那副烂醉如泥的狼狈样,全给戎骞旗看了去,算是丢脸到家了,舒流衣无声苦笑,继而长长地伸个懒腰──藉酒发泄掉心底怨气,也算桩好事,从此和戎骞旗再无纠葛。
      猛然之间,湖面上一道淡如烟气的白影快若浮光掠影,飞掠到舒流衣面前,竟未惊起半点水纹涟漪。
      舒流衣打到一半的呵欠就此缩了回去,震惊之极,这等轻功,他再练上十年恐怕也望尘莫及。他抬头,视线顺著来人不染纤尘的雪白衣裳一路往上,又是一惊。
      玉树临风,用来形容来人的身姿,毫不为过,那人一头黑发未束,披在背後,十分的随意潇洒,唯独那张脸,却木讷发黄,比路人甲乙丙还平凡,不过让舒流衣惊愕的,是那人的一双眼眸。
      深浓纯黑,没有丝缕杂质,彷佛凝固在冰层里的无瑕墨玉,冻得人身心发寒,却又禁不住诱惑,想要接近去看个分明。
      舒流衣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双眼,也很有把握地断定,这雪衣人脸上绝对是戴了人皮面具,面具下,定然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早啊,兄台。」天生对美男没有抗拒力的舒家大公子,已开始幻想起眼前人的俊美面容,最初那点震惊早彻底败给了想结识这雪衣人的强烈冲动,心头更冒起一丝窃喜──莫非是老天爷想补偿他,在他情场失意的次日,便把这丰神如玉的男子送到他面前?
      秋凤舞漠然俯视著舒流衣。昨夜本待将这家伙往客舍大院里一丢了事,又不想舒流衣醒来後再去找戎骞旗纠缠不清,又或在满院宾客前大发酒疯,闹得人尽皆知,所以略一思量後,他乾脆把人带回了无香院,随手扔进温泉池里泡去那一身酒气。
      昨晚没仔细打量这家伙,此刻,秋凤舞总算留了意。虽然对这个勾引他门徒的浪荡子毫无好感,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舒家大公子确实长相俊雅,尤其是笑起来,越发地眉眼风流。
      於是,秋凤舞赶走舒流衣的决心更坚定了。
      「在下舒流衣,敢问兄台怎麽称呼?」发现雪衣人不理睬他,舒流衣反而笑意转深,他倒不信,世上还有人能对他的笑容无动於衷。
      雪衣人戴著面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目光却更冷,索性转身背对舒流衣,彻底的无视。
      舒流衣愣住。他的魅力,不至於差到这个地步吧?
      「舒家大公子,酒若是醒了,就请离开昆仑。」秋凤舞冷淡地下起逐客令。
      「这──呵呵,话可不是这麽说。」舒流衣爱美人,不代表他就没脾气,他略带讥讽地瞅著雪衣人散发著无形寒气、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背影。「莫非这昆仑是兄台家的私产不成?恕在下孤陋寡闻,还真不知道什麽时候居然有人把整座昆仑山给买下来了。」
      雪衣人终於如他所愿回头,语气冰寒似雪岭巅顶的山风。「骞旗怎会喜欢你这种人?」
      这人认识戎骞旗?还知道他和戎骞旗私底下的交情?舒流衣微惊,想起自己尚对这男人一无所知。「你究竟是谁?」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竟依稀瞥见一抹淡然讥笑从雪衣人眼底一闪即逝。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老男人。」
      「啊?!」舒流衣愕然,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衣襟已被雪衣人隔著袖子一把揪起,紧跟著整个人如腾云驾雾般,被一股大力甩过高墙飞出老远,重重跌落在院外草地上。
      好快的出手!他挣扎爬起身,正好看见两扇漆黑的院门无风自动,砰地阖紧,只从门缝里飘出一声冷叱。「滚!」
      舒流衣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走回大院,推开自己客房的门,意外地发现屋内竟坐著个绝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
      「流衣,你可算回来了!」戎骞旗惊喜地站起,迎上前。他已经换掉了那身红豔喜服,眼窝青黑,显然昨夜没睡好,骤见舒流衣全身拖泥带水,他惊疑不定,小声问:「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舒流衣瞪著他,不吭声。戎骞旗以为舒流衣还在生他的气,忆起两人昔日相处时的情形,心里也不好受,叹道:「流衣,我不会负你,只是现在人多眼杂,不便多说,日後你自会明白。」
      「那个老男人,好像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啊……」舒流衣慢吞吞地开口,表情古怪。
      「啊?」戎骞旗怔了怔,才意识到舒流衣在说他的师父秋凤舞,他乾咳一声道:「师父他十五岁就出道江湖,名扬天下二十年,被尊为武林第一人,辈分是高,可确实还算不上老人家。」
      看见舒流衣两眼发直,戎骞旗不无担忧地道:「流衣,我师父没有为难你吧?」
      舒流衣完全没把戎骞旗的关心之语听进耳朵里,满脑子晃来晃去的,尽是那双隐含讥诮的冰寒黑眸,心底叫苦不迭,难得遇上个让自己一见倾心的人物,结果竟是无人招惹得起的武林至尊。
      不过,他舒流衣也不是会轻易认输的。对方越是难追到手,征服起来才越有成就感,更何况那男人还不待见他和男子相恋,哼,他偏要把秋凤舞也拖下水,算替自己出口恶气。
      打定了主意,舒流衣扬起一贯的温雅微笑逐客:「舒某要沐浴更衣,戎兄请回吧。」
      才一晚,便从骞旗兄变成了戎兄,疏离之意显而易见,戎骞旗微微沉下了俊脸,「流衣,你不信我对你的心意?」
      「我信。」舒流衣答得格外爽快,然而眼里那抹痛楚之色,却令戎骞旗胸口发紧。「戎兄,你已经做了抉择,何必再当断不断?你当初如果愿与我终老,我舒流衣三生有幸,你既然娶妻成家,我也祝你伉俪白首偕老,过去的,不用再提。」
      「流衣,我……」戎骞旗苦笑,随即听到大院里人声渐起,那些醉酒的宾客陆续起身。他这个新郎官要是被人看到大清早就在舒流衣房内逗留,难免传出閒言閒语,便向舒流衣告辞。
      走到门口又回头,慎重叮咛舒流衣:「你在岛上可得谨言慎行,要再像昨晚那样口没遮拦,传到师父那里──」
      「我知道,多谢戎兄提醒。」舒流衣不给戎骞旗把话说完的机会,笑著关上房门。
      沐浴,梳洗,换上身绣著水墨淡彩云纹的藕荷色长衫,舒流衣神清气爽地步出客舍,没走几步,迎面撞见聂翎。
      「流衣,我正想去找你。」少年欢喜地道:「师父说过了正午,就起程回中原。流衣,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要是聂翎在昨天问他,舒流衣说不定会欣然答允,但如今他一颗心早已飞到了秋凤舞身上,微笑摇头道:「我和戎兄还有事情要谈,要多住上几天。」
      聂翎好生失望,被舒流衣好言安慰了几句,没精打采地走了。
      打发走聂翎,舒流衣轻车熟路,朝座落在小岛最东岸的无香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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