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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冬,你自由了!」
     
       铁闸刷地一下大开,冯冬步出狱门,抬头仰望,使劲呼吸著新鲜空气,终於感到一丝真正的自由。
     
       从小被父母遗弃,不务正业的他在十八年前被迫与心爱的女人分开,酒後参与流氓斗殴,无门路的他成为流氓老大的替罪羔羊,在暴力中打死人的罪名被扣到他的头上。
     
       他被定为故意伤害致死,判无期徒刑,当时绝望又无援的他并未上诉。在入狱後,冯冬才开始感到隐约的後悔,表现开始变得积极向上,在改造两年後获得减刑。
     
       而今已是十八年後的秋日,无牵无挂的他也终於恢复自由之身,有机会重新寻获再生的途径。
     
       慢慢踱著步子,孤单地走在街上,冯冬可悲地发现,一切物是人非,十多年间世界变化巨大,他却依旧是当初那个不受羁绊、无人关心的家夥。
     
       服刑的日子里,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他的女人嫁给他人,想必不会再与他见面。而他唯一的朋友,还是在十几岁便开始混迹的生活中结交的。
     
       记得对方的地址,冯冬找到後按了门铃,祈祷对方还未搬家。
     
       开门的是陌生的女子,冯冬窘迫地抓抓头发,以为对方搬走了。
     
       女子背後,一张还算熟悉的男人面孔现出,见到冯冬的神情却极其尴尬难堪。
     
       「我们出去说!」男人拉著冯冬往外走,著急地拽他到楼下。
     
       「我出来了。」冯冬讪讪地笑,一边用眼神暗中比照对方干净的衣著与自己落魄的外表。
     
       男人压低声音,厌恶的眼神瞥一记到冯冬身上,道,「我老婆不知道我以前年轻时候打打杀杀的事,我也不想她知道我有一个坐过牢的朋友。」
     
       虽不惊愕,但冯冬仍感到些微意外,时光荏苒,他们都已不是十几、二十岁时冲动任性、无所作为的少年,他顶了黑锅锒铛入狱,而对方却结婚生子彻底告别了那段血雨腥风的日子,他们不是同伴更不是朋友!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坐过牢的身份与平常人之间到底存在多大的差距。而这世上,不可能有人会无视那差距,与他交往。
     
       「当初大哥就说过,给你一笔钱算是安置费,你没亲人,这笔钱一直收在我这。我用了你的钱投资做生意,现在生活也好起来。怎麽说,还是要谢谢你,我把那笔钱还有算是我感谢你的利息一起给你,你以後再也不要来了!」
     
       没等冯冬有所回应,男人已经奔上楼,在妻子的大呼小叫中拿出一个信封,迫不及待地甩到冯冬手心里,「都在这里,你点点。」
     
       冯冬瞪著眼睛,已经压抑的脾气忍不住冒出来一下下,表情凶狠眼神却悲伤地睨对方一下,夺过塞满钱的信封,道,「你放心,我以後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转身离开之际,冯冬听到对方避之不及的上楼声,他自嘲般地低笑一声,又啐了一口,他有什麽好生气的?像他这种坐过牢的人,怎麽会有人愿意搭理?
     
       十几岁时逃离了孤儿院,冯冬一直跟著所谓的大哥混日子,安稳的住所从来没有过。
     
       才出狱的他只好找了间便宜的旅馆住下。
     
       在监牢的时候,他学会用电脑和上网,透过网路也知道了不少消息,所以他很早前就知道杜咏雪已经死了的事。
     
       他找出随手买的烟,脸色阴沈地抽著。
     
       许久未碰烟的冯冬立刻被呛得重重咳了声,抹了把湿润的眼角,他实在想不通当初杜咏雪怎麽会看上他。当年他算是带了点痞味和不羁的帅气,出手帮过那个女人一次,她就对他趋之若鹜,一点也不介意他是小混混,还硬要跟著他做他马子。他对杜咏雪的痴情和纯洁也算动容,就打算这麽跟她过日子下去。
     
       可谁都想不到,这个杜咏雪竟然是本城富甲一方的杜家千金。杜咏雪最後还是嫁给她从小定亲的未婚夫,当时心碎欲绝的冯冬也一头热地参与斗殴,以至於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知道杜咏雪的死讯是透过网路和报纸,但具体死因被杜家封锁了消息。冯冬见到这个新闻时,关了网页,打算彻底忘记这个傻女人。
     
       这刻,凄惨一人躲在旅馆吸烟,不知怎的,冯冬居然会想起她,他颇感晦气地呸了口,翻开买的报纸,寻觅合适的工作。
     
       出狱之前,冯冬就听人说过,他们这种没家庭没背景的人出来後会很艰苦,找份工作更是难如登天。
     
       他这几天去了很多地方,想凭自己在监狱里学到的知识和手艺找份工,却发现对方只要听说他坐过牢,就会立刻像赶扫把星似地轰走他。
     
       十几年前,还年轻的他肯定会耐不住脾气,大骂大闹,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他已褪去过往的气势和身手,更被剥去一身傲气和倔性,也学会容让和收敛,最後只是安分地离开。
     
       想想不爽,又知道信封里的钱用不了多久,冯冬还是决定外出寻工。
     
       双手插在裤袋中,冯冬吹著口哨,在街上缓缓步行。
     
       「抓小偷啊!抓住他,他是小偷!」背後,一阵吵声传到冯冬耳里,肩膀被撞了一下,随後人群一阵惊叫,慌乱地散成沙。
     
       冯冬迅速瞟了一眼,撞他的男人拿著什麽朝前方狂奔,不时地回头张望,而他背後一个穿著警服的男人正奋力追击。
     
       十多年的牢狱生活以及被冤枉的心情让他极度痛恨犯罪,他不顾一切,撒腿就追前面逃跑的犯人。
     
       跑了两条街,在没什麽人的小巷中,冯冬终於趁对方转弯的时候堵住了人。
     
       听到後面警察逼近的脚步声,慌了手脚的人又被冯冬拦住路,脸色大变,猛地把钱包塞到冯冬怀中,在冯冬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踹开他跑得无影无踪。
     
       冯冬莫名地拿起手里的钱包,才想追上去,就觉得肩膀被拍,手被一扭。
     
       回头一瞧,穿著警服的男人已经牢牢铐住他,「你这个小偷,终於抓住你了!」
     
       「我不是小偷,我是好心追小偷,那个家夥把钱包塞到我手上就往那边跑了!」
     
       「人赃俱获,还有什麽好说的!走,跟我回警局!」对方不理冯冬说了什麽,只是与汇合的同伴拖他上警车。
     
       冯冬高叫著,大力挣扎,「我不是小偷!」
     
       「是不是回局里再说!」
     
       被一个大力撞进车内,冯冬的两侧各坐了一个警察,外面的群众正指指点点,他的心头登时一凉──
     
       才从牢里出来,他不能又被人冤枉再进去啊!
     
       然而,周围所有人的眼神和态度却清楚明白地告诉他,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就算他已经改过自新,却仍没有人会接纳他。
     
       有些沮丧地垂下脸,冯冬一面担心到了警局後该怎麽办,一面又因被冤枉的委屈倍感辛酸。
     
       冬阳 02
     
       「叫什麽名字?」被强行按坐在一名警察面前,冯冬抬起眼,略显无辜地看向对方。
     
       「冯冬。」迟疑一会後,他用沈重而缓慢的语气说出自己并不动听也不喜欢的名字。
     
       他在孤儿院长大,姓名都是院长给的,那里的人待他并非不好,只是无法帮他找到生命的寄托和归属感。十多岁时他毅然出逃,懵懂的少年时期遇到一名「大哥」,然後跟著对方开始小混混的生涯。依存暴力、挥霍青春的生存方式让他暂时找到活下去的途径,却无法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
     
       直到二十岁时遇到那个漂亮耀眼到媲美日光的女子,杜咏雪。
     
       ──你叫什麽名字?
     
       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宛如一束温暖的阳光闯入他冰冷而灰暗的世界。好像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对自己的名字产生了些微薄的好感。
     
       「发什麽呆?身份证呢?」面前穿著制服的男人不悦地敲打桌面,以怀疑的眼神审视冯冬。
     
       冯冬战战兢兢地取出证件递到对方跟前。
     
       男子接过冯冬的证件,在电脑键盘上按了几个键後,突然换成一种锐利而厌恶的视线狠狠鞭笞起冯冬。
     
       那样的眼神冯冬再熟悉不过,充满肮脏的鄙弃情绪,并被永远无法抹去的卑微压迫──
     
       因为发现他坐过牢,所以认定他是无恶不作的犯人,只要他的身边有犯罪,那麽他必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他被贴上一辈子无法撕下的标签,「罪人」的名号强行融进他的血骨中,冯冬已经无法逃开这种世俗偏见所下的诅咒。
     
       「才出来多久啊,又犯事,十多年的牢还嫌不够麽?」男子粗鲁地骂咧,仇视犯人和敌人般地继续怒瞪冯冬,「你这种人还真是没得救了。这个社会就是有你这种败类,才会风气越来越差。唉……」
     
       胸口倏地窜起一束火苗,被任意践踏的自尊让冯冬握紧拳头,上下贴合的齿缝间几乎蹦出反驳的句子。
     
       可目光落进对方眼底最深处,冯冬突然却步了,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他真的没有资格,曾经犯罪、坐牢的他已经丧失被尊重的权利。
     
       「我问你,这里面的东西都还在吗?你要全都交出来,等下再和失主道个歉,就不追究你了,如何?」警察翻看著名牌钱包内的物件,颐指气使地说。
     
       冯冬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里面东西还在不在。」
     
       「啧,你这人什麽态度!」玩弄著钱包,警察继续说,「你这个小偷也厉害,知道谁有钱就偷谁的钱包。可你知道吗?人家有钱人钱包里没钱,用的都是卡,你偷了也白搭。」
     
       冯冬无言地埋下头,不想争辩。
     
       对方继续趾高气昂地念叨,「魏先生好端端地和父亲在吃饭,你煞风景地去偷钱包,这麽快就被逮到了,还真是没用!魏先生吃好饭,就会过来这里检查缺了什麽,你到时好好道歉,知道吗?」
     
       冯冬并不是真的小偷,也不知道钱包里到底缺了什麽,更不知道对方口中的「魏先生」是什麽人,只能干瞪著眼等那个「魏先生」到来,渺茫地希望著能解释清楚。
     
       可如果对方不相信自己,他该怎麽办?冯冬想到这就更加著急,使劲揉了揉头发。
     
       「你就好好呆著,魏先生生来就是让人等的,你这个小偷就慢慢等吧!」
     
       在对方戴著有色眼镜的说辞下,冯冬一面焦急地等待所谓的「魏先生」,一面担忧著之後的事。
     
       「实在抱歉,我来晚了。」
     
       一个清亮有礼的男声忽然迸发在空气中,打破了长久的沈默。冯冬顺著声音,仰起沮丧的面孔,发现竟已是傍晚时分。
     
       看不清面容的男性站在冯冬身边,脸朝著冯冬对面的警察说话,「本想吃好午饭就直接过来,但是父亲的身体出了点问题,所以现在才来。」
     
       「喔,没关系、没关系。」警察一改不满的口吻,恭敬而讨好地回应。
     
       冯冬仔细辨识,从陌生男性的谈吐和态度中,微微见到对方似乎真的努力赶来的意图以及内疚自责的心情。
     
       「真的麻烦你了。这是我的钱包?被找到了,真是太幸运了!」对方的口气上扬,带著些隐约的真心喜悦。
     
       「没什麽,这是我们的工作嘛。魏先生,你看看都缺什麽了。小偷我们也抓到了,就是这家夥,要是真的少了什麽……」警察迫不及待地将手指向正一脸干著急的冯冬。
     
       「我看看……」陌生男性垂著脸,仔细地看了看钱包内部,轻声念叨,「只是少了几百元而已……」
     
       「是吗?果然这家夥……」
     
       在警察又要说出什麽攻击自己的话之前,冯冬猛地拔地而起,一脸认真地迎向身旁的人,急急地道,「不是我偷的!我只是正好去抓小偷,却让他跑了……」
     
       「咦?」
     
       冯冬面前的人果不其然地发出微弱的疑惑声,眼睛眨了眨,目光转向冯冬。
     
       冯冬咬紧嘴唇,微蹙的双眉下鼻头发出轻微的褶皱,显得迫切而紧张。也许是对方刚才的礼貌言谈让他生了些勇气,心中又带著些无谓的希望,继续解释,「真的,不是我偷的,我没有偷你的钱包……」
     
       对方似乎没听明白冯冬的辩解,微开的唇以及再次闪烁的双眼写著一些复杂的困惑,仿佛正在努力回想著什麽。
     
       冯冬大气不敢出,使足劲抿出下唇,千钧一发般的,等待著对方的话语。
     
       来人自然真实却又略微迟钝的反应让冯冬极为忐忑,他一面祈祷著最後的希望,一面慢慢看清这位「魏先生」的样子。
     
       对方身上穿著休闲随意的白色运动衣,牛仔裤包裹的双腿下也只是一双干净简单的白色运动鞋。年约二十左右的人最多只能被称为青年,对方脸上的肌肤光滑细腻,丝毫不显岁月蹉跎的痕迹。
     
       青年墨色的瞳孔并不带著任何一种偏见色彩,认真却不含任何攻击性地巡视著冯冬的全身。虽然他的眼睛大而亮,但或许因为眼角略微下垂的关系,显得毫无敌意,甚至带著些许的亲切天然。
     
       在冯冬焦灼等待的视线中,青年突然露出一个深切而明媚的笑容,「不是你。」
     
       没想到青年微笑时,两颊竟然带著一对迷人可爱的酒窝,冯冬愣了一愣,倍生一种莫名的好感。在弄清对方说了什麽後,那无名的好感滋生得更快。
     
       「不是你偷的。」青年重复了一遍,随後一字一句地详细补充说,「我记得偷钱包的人长什麽样,不是你。」
     
       保持微笑的青年风度翩翩,微眯的双眼有些像是月牙,混合著宁静的柔美以及毫不造作的温情。那眉眼间的味道闻起来竟有些像朴素的阳光,叫人安心又难以讨厌。
     
       「怎麽可能?他可是有案底的……」警察好像真的吃了一大惊,插嘴发出的话破坏了冯冬才积聚起来的一些感动和信心。
     
       谁料,一直注视冯冬的视线急转著瞪向说话的警察,口气充满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说了不是他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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