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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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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节
       两日之后,京城传来噩耗,业帝驾崩。大宋无君,太子赵凤声,四王爷赵凤玉连夜回赶。
       驿道上黄沙滚滚,数十骑飞奔而去。
       为首锦衣玉带的一人冷不丁勒停骏马,惊得身后众人慌手慌脚地停了下来。
       “王爷?”侍卫长官常骑到身侧,问道。
       赵凤玉沉默不语。他眼光落在月白衣衫的青年身上,那青年却没有在看他。
       “歇一歇。”
       “王爷,太子星夜兼程要赶回京城,若不能抢在他之前……”官常尽职尽责的进言。
       赵凤玉跳下马来,走到月白衣衫的青年跟前,伸出双手,握在青年持缰的手上。
       缰绳上不知何时已经染上斑斑血痕,连青年自己也未曾发觉。
       赵凤玉撕下一条内衬,小心展开青年的手掌,包裹起蹭破皮的部分。像是被他的手指烫到一般,夏清源回过神来,低下头。
       他怔了一会,道:“我没事。”
       赵凤玉轻轻一颤。他还记得那圆圆滚滚的孩子举着受伤的手指让他吹的模样,还记得瘦削的青年低着头说“有一点痛”的神情,却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他和这青年已经走得如此之远,再回不了头。
       他其实是看到了的,看到那青年抱着一具胸膛被剖开的冰冷尸体坐了一夜的模样,他那么想伸出手去,正如以前自然而然就可以做到的一样,把那个孩子抱在膝盖上,揉进骨血里。
       而不是在窗外守着一个哭泣的青年。
       而不是守着一个怀中抱着别人的青年。
       他觉得自己正在死去,心里有一个地方,将会天长地久,永远永远地痛下去。
       掌中的伤痕还没有完全缠起,怔仲之间,一只羽箭伴着尖鸣直直射穿马头,将剽悍的骏马钉死在地上。
       随着濒死的马发出最后的嘶鸣,滔天箭雨倾盆而至,一支红缨枪排众而出,直向赵凤玉的胸口而来。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来得毫无预兆,赵凤玉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已经窜起身来,把那具瘦得脱形的身体死死地抱进怀里。有温热的血液在身下淌开,他从未有一刻这样的惊惶恐惧。
       他手上抓住的东西,是他最珍爱的,最宝贝的,最重要的,他忽然明白,在那个小小的孩童要他喂才肯吃饭的时候,并非是那个孩童在依赖着他,而是他,在昏暗污秽的深宫之中,在明里暗里的欺凌之下,在垂死的母妃深切的期望面前,将自己的全部信仰和希望,交付到了那具幼小的,还不懂情为何物的孩子身上。
       “王爷!王爷,快走!”
       有人扯起他来,把他推上马,有人留下来阻敌,有人簇拥着他冲进小树林。
       他只觉得手上温热粘稠的液体流得更凶,于是愈发用力的抱紧怀里的身体。
       他的手背被轻轻拍了两下,青年挣动着身体,对他说着些什么。
       “王爷,你放手,我来看看你的伤。”
       赵凤玉迷茫地低下头去,对上那双漆黑的杏眸。
       “不是我,王爷。”那青年仿佛在叹息,“受伤的不是我。你放开我,让我看看你的伤。”
       那青年就着在他怀中的姿势低下头来,仿佛在为他包裹伤口。他却到此时,也不觉得除了心口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在疼痛。
       眼前光亮一片。小树林顷刻之间就要走到尽头,面前是茫茫草原,再无处可躲避太子派来的刺客。
       身后隐隐约约的刀兵之声慢慢止歇,侍卫长官常带去阻兵的人,却都没有回来。
       青年勒停了马,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跳下马去。陈凌也下了马,走到他身边去。陆陆续续,余下的十数人纷纷跃下马来,聚在一起。
       那些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夏清源带着笑容,仰头望着他:“王爷,你先走,我们来断后。这里比起大理,离京城要近得多,你是一定能先一步赶到的。”
       “不。”
       他说不出别的话来。
       夏清源眸光似水,温柔缠绵,仿佛在哄着婴孩一般:“你忘了,我会‘七截杀’的阵法。这苍茫草原,正是最好的战场。退了太子的刺客,我去寻你……”他想了一想,欢乐地道,“或者你来寻我,好不好?”
       “不好。”他一向沉着自制,却像个孩童一般执拗不依不饶。
       “西凉街昭华巷三十五号门庭,若遇到难处,便去那里。”夏清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像小时候那般握住他的手指,仿佛催促一样,轻轻地道:“去吧。”
       “去吧。”
       他不能违逆他的话。他从来不能,也不曾愿意违逆他的话。
       赵凤玉调转马头,一路狂奔,所有的前尘往事、恩爱缠绵,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永远都不知道,“七截杀”需要一个武功极高的守着阵眼,承着入阵之人的拼死反击,而除了当年一剑平昆仑的夏回鸾,再没有人能够做到。
       开永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文和王赵凤玉抵达京城,代天子之职。
       六月十六,太子赵凤声在大理的支持下,起兵叛乱。所打旗号,乃是寻到了先帝遗孤,要辅佐大宋正统之君。
       名正而言顺,四方将领按兵不动,大理王军一直攻到帝京城门之下。主帅段青衣望见城楼上“苏”字战旗,不敢强攻,驻兵三十里之外静候时机。
       赵凤玉独自一人走出宫门,顺着西凉街,找到昭华巷三十五号门庭。
       院子里草木横生,象是荒废之宅。院门虚掩,赵凤玉推开门,一直走进阴暗破旧的屋子里。
       屋里,坐着一个人。
       听到了声响,那人回过头来,面容精致秀丽,一双杏目顾盼生辉。
       虽然记忆稀薄,却一眼便能在那张脸上,找出先帝和容抒妃的影子。
       赵凤玉愣在当地,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我?”那人望着他,微微笑了,“你又是谁?”
       声音低沉暗哑,仿佛很久都不曾开口说话。
       “我姓赵,名凤玉。”
       那人道:“你要真是赵凤玉,总该有信物。”
       赵凤玉怔了一怔:“并没有……”
       “不会的。”那人肯定道,“他一定给了你信物。”
       这个“他”字,听得赵凤玉心都揪了起来。信物……他何曾给过他什么信物?那青年与他相识了十九年,一起吃过饭,一起练过武,一起奏过琴……
       他忽然一凛,手伸到腰间,摸出一块蓝田玉来。这是段青衣论文潇湘楼,那月白长衫的青年抱着长天琴在他府上醉酒之时,遗留在床上的。
       屋里的人笑道:“正是此物。”
       伸手接过,在地上猛地一摔,从玉中掉出一颗药丸,那人兑水吃了,转回屋里,取出一个木盒,在赵凤玉的面前小心地打开来。
       “城外东西两地,各在半年前埋伏下八千人马,皆是昔日鹰军精锐之师,能以一当十,可用‘白玉京’传讯烟火调遣。此有寄给四方将领的书信十九封,是他亲笔所书。方才那玉中的药乃是剧毒,一年之后便会毒发,你有足足一年,用我来解这京师之围。”
       那人从盒中取出一个明黄卷轴,抬起一双杏目,微笑着注视着他:“赵凤玉,他千方百计寻到相像之人,我已等了你六年。这卷轴,乃是开永十二年业帝的圣旨,传位给先帝遗孤。从今日起,我便是先帝和容抒妃之子,姓赵,名凤归。”
       这是那惊才绝艳、算无遗策的青年,最后的一算。
       开永二十四年九月,段青衣因一瞬迟疑,丧失攻城良机,先帝遗孤赵凤归即位,改号明道。二十五年三月,大理战败,太子赵风声身死,段青衣下狱。六月,赵凤归传位于文和王赵凤玉,改号乾兴,为景帝。
       其后三年,景帝整肃朝纲,改换朝臣,重新起用兵部侍郎曾广文、礼部侍郎李文若、刑部侍郎卫小可,升任为尚书。释出大理段青衣,使之归大理,继任大理国君。调两广巡抚孙若盼进京,官拜一品。令徐问秋为中原商会之首,使各地互通有无。调北境陈停雁回京,升任枢密使,陈停雁拒之,挂印出走,同日,封平王赵凤情的尸身失踪。
       天下,终于太平。
       那个月白衣衫的青年,却再没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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