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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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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节
       “臣枢密使张梁求见皇上!”
       “臣御史大夫宋嘉淳求见皇上!”
       “翰林学士张石竹求见皇上!”
       御书房外文武大臣跪满一地,太监总管小院子守在门口,拼命拦阻。
       “皇上有旨,不管是谁,一概不见。”
       太傅上前一步,抖着花白胡子威严道:“臣也不见?”
       小院子忙不迭道:“太傅,你是皇上的老师,奴才不敢拦你。可是皇上从皇陵回来又起了烧,当真是不能见啊!”
       太傅“扑通”一声跪在门口,放大声量对房内道:“臣斗胆,只请皇上回臣一句,为何棺木中不见先帝遗子的尸骨?容抒妃要是当年并非难产而死……要是那孩子还在人世……”他声音颤抖,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要是容抒妃并非难产而死,要是那孩子还在人世,他字字句句都指着如今的君王撺掇帝位。德帝的两位皇子都是他一手教导,如同手心手背,说出这几句话已是心如刀绞。
       房内忽然重重一声闷响,小院子大惊失色,丢下一干官员奔进门去,就见业帝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小院子吓得面无人色,几步冲上前搀起业帝,扶到软塌上躺着,刚要出去找太医,业帝伸手拽住他,喘息着道:“你别走,就在这里陪陪朕。”
       小院子只得陪在下首。业帝侧着身呼吸了几次,仿佛渐渐稳定下来,开口问道:“大臣们还在门外?”
       小院子哄他道:“都散了。”
       “胡说。”业帝仰面躺着,闭上了眼,“朕听见了。”
       “太傅……太傅那是……”小院子急急地寻着言语,却也解释不来,只得到,“皇上,你放宽心罢。”
       房内静了片刻。小院子正想偷着出去,寻个太医,却听见业帝没来由地开口道:“那是个特别的女人。”
       “嗯?”
       “容抒妃。”业帝缓缓开口,“翰林院编修的独女,是当年京城的第一美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没有不拿手的。温柔、善良、却又坚强、有主见。先帝只在游春时见了她一眼,就再也没有办法忘记。”
       小院子已明白他在讲当年的旧事,便闭了口静静地听着。
       “那时容抒妃已订了一户许姓人家,只等满了十六就过门成亲。先帝明示暗示,容抒妃却死守婚约,不肯答应。先帝喜爱已变成痴恋,不能忘情,一时糊涂,竟暗地里派了人,灭了许家满门。婚约不能作数,先帝安了心,日日到编修府上,终于有一日磨得容抒妃动情,答应进宫。先帝欣喜若狂,一心都在她身上,不久,容抒妃便有了身孕。”
       业帝忽然停了话头,小院子担忧道:“皇上,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业帝摇了摇头,他望着小院子,苦笑了一下:“朕的皇兄是个痴人,却比朕能干得多了。朕一直觉得,这皇位他坐是再好不过,朕做个闲散王爷,他要实在忙不过来,就搭一把手。可是真真不这么想……她想要朕当皇帝……”
       这“真真”却是庄馨皇后的乳名。小院子听得心惊,道:“皇上……”
       “让朕说。”业帝摇着头,“你陪了朕二十多年,这件事,朕也只能跟你说……”
       他见小院子又静了下来,便接着道,“真真生怕容抒妃肚子里的是个龙子,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先帝杀许家人的事,巴巴地就进宫告诉了容抒妃……那是个真性情的奇女子,知道了真相,一言不发,开始策划着逃出宫门。她那时已怀胎十月,临盆在即,真真假意要帮她,找了当时掌管京师防卫的严怀卿,趁夜把容抒妃带出宫门,想要出城。谁知走到天悬崖,容抒妃竟然临盆,不能再走。先帝又意外发现了此事,又惊又急,慌乱之下来不及通知御林军,竟单枪匹马出京来追。容抒妃果然生了个男婴,真真没有办法,一狠心亲手把他们推下天悬崖。先帝来迟一步不能相救,拔剑就要杀人。严怀卿就带着真真匆匆忙忙跑了。”
       业帝说到此处,声音已哽咽起来,道:“真真并非是狠心之人,都是为了朕……她惊慌失措地回到府里,方寸大乱,就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朕听。朕连夜带了亲卫上天悬崖搜山,在崖下找到容抒妃和先帝的尸体……”
       他抬起一只手按住脸,流下泪来:“朕的皇兄竟跟着跳崖殉情……事已至此,朕不能让真真落个谋害帝王的罪名,只好找了胡太医做假证,说容抒妃是难产而亡,先帝悲痛过度,随着去了。胡太医口风不牢,一次酒醉竟胡言乱语,这事情本就蹊跷,宫中顿时流言四起,朕……朕就胡乱给他安了罪名……”
       小院子听得惊心胆战,这宫闱之中鲜血淋漓,尽是污秽。他沉默许久,忽然惊醒过来,追问道:“那容抒妃生下的皇子呢?也死在崖下了么?”
       提到孩子,业帝悲痛之色才稍稍止住,道:“不。大约是容抒妃拼死相救,或者上天垂怜,那婴儿挂在树上,保了一条性命。朕怕真真又起杀心,不敢带回宫里。那时夏家夫妇正在东风山庄避暑,朕当夜悄悄拜访,把婴儿托付给了夏家。”
       “夏……夏家?!”小院子惊得一屁股摔在地上,“难道那婴儿就是京兆尹大人么?”
       业帝宽慰地笑了起来:“就是他。”
       小院子脸色惨白,跳将起来,不顾尊卑抓住业帝的手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再对别人提起!”
       “就算不提……”业帝笑容顿时黯淡下去,“容抒妃的棺木里没有帝子尸骨,大臣们不是都跪在门外向朕讨说法了么……”
       小院子急道:“他们只知道先帝遗孤或许尚在人世,只要皇上不开口,又有谁知道那是夏大人?”他一股脑说道,“事情已过了二十三年,那遗孤或许死了,或许是个呆子,只要找不到,皇上还能坐稳江山。万一皇上有个什么,太子或者哪位王爷也能顺顺当当即位……夏大人……夏大人那是人中龙凤啊!要是大臣们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那……那……”
       “那朕或许要被赶下龙椅,朕的儿子们也做不成皇帝……”业帝惨然道,“朕都知道……”他望着小院子,“朕不是不明白,你为朕着想,为朕的儿子们着想,那谁为小源想一想?季慕之昨儿跪在地上骂朕,他说得对啊!你看看小源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本来应该是庙堂之上的帝王啊……”
       小院子咬着嘴唇:“皇上,奴才也是为了夏大人……太子和王爷们处心积虑争夺皇位,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夏大人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本来就让各位皇子们忌惮,万一成了真龙天子……他现在的身子……还禁得起这风口浪尖的折腾么?”
       业帝一时无语,小院子替他拉高被褥,安抚道:“皇上,你就听奴才一言,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说,先把身体养好要紧。”
       业帝这几日被接连打击,早已疲顿不堪,听了这几句话,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干脆缩在被子里闭上了眼。
       小院子走到角落点燃安眠的熏香。青烟袅袅升腾,他低下头想,瞒得过群臣,瞒得过百姓,真的……也能瞒得过那几位精明过人的帝子么……
       宫里吵吵嚷嚷的时候,徐问秋推着轮椅像踩着风火轮一样冲进了武相府。十七王爷正在回廊,徐问秋一把拽住,叫道:“全京城都传开了,说先帝和容抒妃的孩子还在人世……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凤情“嘘”了一声,徐问秋顺着他眼神望去,后院厢房前,杵着文和王赵凤玉。
       这位王爷正在发呆。
       他远远地隔着窗棂,看见厢房里煮着药,武相季慕之坐在夏清源的床前,正聚精会神地拔着金针。
       煮药的烟飘出窗户,迷了他的眼。他眼眶有些酸涩,低下头来,似乎看见有个只到他的腰的小小孩童,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
       “此童眉目有神,必为国之栋梁,不可随意戏之。”
       “圆圆滚滚的圆?”“这个‘小源’,清源的‘源’。”
       “源源知道,我跟玉麒麟不一样。比他大,不能给你带着,不能装在兜子里,也没有它好摸……”
       小时候的夏清源像一个圆滚滚的球,滚到西,滚到东,滚到南,滚到北,他被他吵得头疼,忽然安静了,一低头,那孩子已经爬上他的膝盖,眨巴着圆圆的眼,坐在他怀里等着吃饭。
       他一直等着那个孩子一点一点长大,却没料到等来的是那孩子带着秋水剑,背着长天琴与他告别。
       文宰苏紫穿着水色的长衫,和他并肩站在门口,看着那孩子神采飞扬地策马而去。他低着头,听到苏紫淡淡地开口:“你要更耐心一些。”
       他转过脸,看见苏紫温柔如水的笑容。紫薇郎慢慢地说:“殿下,请你耐心地等他。”
       他便真的等了下去。
       他听说那孩子下了江南,认识了一个不识字却要写史的少年。
       他听说那孩子去了北境,用“七截杀”打跑了辽兵,救了苏紫。
       他听说那孩子上了昆仑,一举成名天下知。
       他一直等着,等到帝王大寿,那孩子终于飞马来京,献上天山雪虎,给帝王祝寿。
       筵席上他偷眼看着他的小孩儿,高了,瘦了,像一团光,像一把剑,美丽眩目得让人移不开眼。他终于明白,那孩子是一条龙,是一只鹰,他在这小小深宫里,根本等不来他。
       紫玉龙王参的药味弥漫了整个后院,赵凤玉抬起脸来,仿佛又是七年前那个冬天,他站在院子里,那孩子躺在屋子里,他日日来,日日不敢进去。
       他终于困住了他的小孩儿,他那时候并不懂得,人和物有什么不同。直到他的小孩儿穿上了大红官袍,在他面前屈下膝盖,那孩子的眉目里含讥带讽,淡淡笑着要为他谋夺天下,他终于懂得,他可以死死抓着自己的玉麒麟,他的小孩儿却会恨他。
       赵凤玉望着厢房,他看见季慕之拔出最后一根金针,绕到床头,让青年的头后仰,准备灌药。
       后仰的姿势非常不舒服,他仿佛看见青年皱了眉头。赵凤玉忽然动了,他奔进门去,道:“我来。”
       季慕之望了他一眼,终于让开了身子:“他还不能正常吞咽,你要耐心。”
       赵凤玉点了点头。他端起药碗,坐到床边,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抱起青年。他动作那样仔细,那样谨慎,仿佛手中的是一件盖世奇珍。
       夏清源异常的乖顺。赵凤玉含了一口药,低下头,轻轻吻住了青年的唇。
       药汁送进青年的嘴里,果然不能下咽。赵凤玉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他闻着那青年身上的味道,感受着唇齿相依的温润,忽然泪如雨下。
       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他有的,只有那个他一定要登上的皇位。
       天暗了又明亮,日出日落了几十回。
       夏清源醒了一次。他问了离瑶公主和史平,得到没有抓回的消息之后,又问了薛无双和陈凌。季慕之告诉他薛无双走了,陈凌引开追兵受了伤,在调养,他就再也没有问起过其他人。
       他渐渐地好起来,慢慢能下床走路,中午的时候,十七王爷赵凤情和季慕之还能一左一右地扶着他到院子里晒太阳。
       一个多月之后,他在房里半躺着休息,听见外面闹闹哄哄。他问旁边的赵凤情外面在吵什么,赵凤情回答他,是季先生在调戏徐问秋。
       夏清源便问他为什么不去帮问秋解围,赵凤情乐呵呵地说:“不用,季先生占不了便宜,说不定又哭着跑回来了。”
       夏清源惊讶地看着他。
       赵凤情就解释说,有一次季先生问徐问秋年纪几何,被要价一百两银子。季先生就指着自己的唇,问武相的吻值不值一百两。问秋说值,告诉他自己二十有四,然后说武相的吻先记着账,等明天他牵头猪来再叫季先生还。
       夏清源低下头想了一想,吃吃地笑了。
       气氛很好,赵凤情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把一直难得开口的事情告诉他。于是他一鼓作气道:“四王兄要娶严素素,今天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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