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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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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节
       “泠泠”清音在耳,徐问秋推动双轮,眼前道路忽而急转直下。山石忽转,树木偏移。山路一分两端。
       林间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雾,瞬时间遮天蔽日。徐问秋不敢再动,树木却迎面而来,他惊得向左一转,眼前忽而一暗,山壁平地而起,直插入云。
       他正在惊疑间,琴声仿佛近在耳旁,缠绵处如女子低喃,激昂时似壮士扼腕。他忽然听出伤怀味道,竟突然间觉得生无可恋,天地空自苍茫。
       他心神动摇,霎时间天崩地裂,飞沙走石,树木山石滚滚而来,徐问秋蓦然回神,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失声叫道:“王爷!”
       一声长啸冲天而起。
       他被人拦腰抱起,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徐问秋内心惊惶,紧紧抓住了那人衣裳。
       琴声忽然一沉,视线豁然开朗。红日喷薄,树木葱郁,山道曲折往上,刚才的景象果然都是幻觉。
       赵凤情双眉紧皱,带着他转向峭壁,一路攀爬。琴声越来越低,直到最高峰,听到的曲调忽然变化,再无震慑心魂的感觉。
       赵凤情长舒一口气,寻了一块大石,小心地放下徐问秋。
       极目四望,已上到山顶,俯视便能看见长风山庄。山庄前夏清源裹着雪白厚袄,正聚精会神地抚琴。
       “东窗未白孤灯灭。”赵凤情叹息道,“好个‘天魔音’。”
       他对着徐问秋笑道:“要不是他病体沉疴,又一心应付前山追兵,倒险些莫名其妙就死在这里了。”
       徐问秋心有余悸,探头往下望了一眼。前山上果然马蹄声声,刀光剑影乌鹊惊飞。上千追兵来回打转,竟还无一个能上到山庄来。
       徐问秋皱紧了眉头:“何为‘天魔音’?我从来未听过琴声能移物换形,惑人五感的。”
       “我也只是听说。”赵凤情回他,“当年文宰苏紫率鹰军南下,平定南蛮,有苗疆数十女儿,横抱琵琶,聚于高台,弹奏‘天魔音’。七千鹰军如入迷境,对面而不能相识,一仗下来,误打误伤折损了两千多人。”
       “苗疆的巫蛊之术,夏清源又怎么习得?”徐问秋道,“这琴曲难道没有破解之法?”
       “有。”赵凤情望着崖下,收敛了玩世不恭的形容,叹息道,“‘天魔音’本身,就是破解之法。奏‘天魔音’者,不得生。”
       夏清源全神贯注地弹奏,甚至都没有听到赵凤情的啸音。
       手下的七弦琴他弹奏了十一年,却是第一次用来弹奏“天魔音”。
       开永八年,苏紫平定南蛮。他在府邸的小花园里,翻了苏紫的手札,抱着某把被赵凤玉戏称为“拿鱼”还是“爱睡”的七弦琴,试着演奏原本是琵琶曲的“天魔音”。
       他五岁学琴,六岁便能和赵凤玉合奏阳春白雪,苏紫记下的曲谱他明明都能弹得,却根本不见移物换形、夺人五感的效果。
       他在院子里气鼓鼓地发脾气,被苏紫瞧见,收走了手札,牵了他的手抱他在膝盖上。
       他抢过手札来丢在地下踩:“不要这个!”
       “怎么了?”
       他嘟着嘴,指着自己:“小源不会!”
       苏紫轻轻地笑了,把他抱好,柔声道:“不会便不会吧。”
       “你呢?”
       “我也不会。”
       他睁大了眼,不相信苏紫居然也有东西不会。
       文宰大人看穿了他的心思,捏了一下孩童的鼻尖:“你当我是妖怪么?”
       他“噗嗤”笑了,缩在苏紫的怀里,玩着他胸前的纽扣。他听到苏紫慢慢地解释给他听。
       “家园被毁,壮士不归。这琴曲,是苗疆等在家里的女儿们,为自己的丈夫、爹爹、孩子,用自己的生命做的最后挣扎。青丝作弦,魂魄成音。只有绝望如此、再无所恋,才奏得出‘天魔音’来。而奏‘天魔音’者,皆不可活。苗疆有歌,就是唱这个的。”
       苏紫低声吟唱:“一声清音啼泣血,焦桐不息气断绝。壮士尚有回归日,女儿坟上蒲九节。”
       那时夏老爷和夫人刚刚亡故,他怕得紧,攥着苏紫问道:“真的会死么?”
       苏紫点头:“青丝如雪,心脉成灰。”
       琴声委婉,乘云气而四漫。夏清源一心一意弹奏这“天魔音”,安静闲适,仿佛这是另一支阳春白雪,而不是夺命的曲子。
       他想起那时,小小的孩童抱着苏紫赌咒发誓决不学“天魔音”。而当他武功尽失,终于又找出那本手札时,会淡淡微笑着告诉他“不学也可以”的青年,已经不在人世。
       他的手脚渐渐僵硬起来,眼前迷朦,竟连琴弦也看不清楚。耳中轰鸣作响,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耳郭。
       夏清源抬起头来寻了寻天空,视野朦胧一片,他苦笑了一下,就算离瑶放出烟火,他只怕也是看不见的。看不见,这琴,便接着弹下去罢。
       赵凤情站在山顶,听到琴声时断时续,越来越微弱下去。弹琴的青年忽然向前弯下腰去,他看到青年一直挺得笔直的背弯得如同煮熟的虾子。鲜血染红了七弦琴,殷红血滴顺着琴弦成串的滴下来。
       “王爷!”
       赵凤情蓦然回神,徐问秋咬牙切齿地盯着他,道:“王爷,此人用不得便除之,一死天下大同,这可是王爷自己说的。”
       赵凤情嘿嘿笑道:“是。”
       他转回头,目光仍落在那青年身上,沉默了片刻,没来由地道:“他以前不是这样。”
       徐问秋不知所以,望了过去。
       赵凤玉却不再说话,皱起了眉头。
       他记得那青年粉粉嫩嫩的孩童模样,像小火人一样生气勃勃、尚人见喜。后来夏清源出了宫,不常能见,再后来太子栽了跟头,他便越发知道这人是敌非友。可是真的对上了,再见到了,那青年已经不是粉嫩的模样,眉眼里越发的傲,越发的冷,杀伐果断却遮不住无奈悲悯,被他生生瞧着苦痛挣扎来。
       他是为了求一助力,才赖在兆尹府。
       他是为了得这天下,才守着他、暖着他、护着他。
       季慕之指点给他一幅九连环,他耐下性子慢慢将那相连的部分一一打断,却在那青年在雨夜里湿漉漉地踏进庙门那一刻,觉出后悔来。
       他明明不再期望那人他共佐天下。
       他以为,都是为了那人与他共佐天下。
       长天琴发出一声尖哨,断了一根琴弦,琴弦高高弹起,如利刃一般瞬间划破了夏清源的手腕。
       夏清源清醒了些,他抬眼一望,已有追兵到了近前。他用右手小指挽住断弦,拉直了,按在琴首前梁上,继续弹奏。琴弦似刀,磨着他的小指,弹奏一次,便划拉出一道血痕。断弦上血珠滚滚,渐渐带上皮肉,露出一段指骨来。
       十指连心,他脊背浸透了汗水,意识模糊起来。他还等着那一支传讯烟花,耳边忽然一声炸响,琴弦寸寸断裂,他身子猛地向后飞去,撞在一棵大树上,紧接着被人提了起来,卡住了他的咽喉。
       夏清源勉力睁开眼睛,眼前的人作辽人打扮,大约便是带队追击的辽使。那人的手渐渐收紧,他喉咙灼热疼痛,张大了口,肺里也吸不到空气。
       神思迷茫间,他看见小小的自己拉着水色长衫的青年,守在爹娘的床前。
       夏老爷已经垂危,伸出枯瘦的手臂拉住他的手,嘴里吐出几个音节。
       说的话太轻,嘴唇刚刚成型,手臂便垂了下去。他怯生生地问苏紫:“他说了什么?”
       “‘清源’。”
       “爹爹为什么要叫我?”
       苏紫蹲下来,抱住了他:“他在叫他最爱的人的名字。人死的时候,便会叫最爱的那个人的名字。”
       马车驶出合雁坡,急急向南而去。史平忽然打开车窗,向回望去。
       “看什么?”季慕之笑眯眯地问他。
       史平嘿嘿笑了一声,“我在想小回什么时候会来。”他打开包裹,拎出夏清源送他的东西,两眼放光地举到季慕之跟前:“你学问好,猜猜小回送我的什么?”
       离瑶哑然失笑,打他道:“光这么看能看出什么?直接打开不就好了。”
       “不成不成。小回说要到了雾山才能看。”
       季慕之看他们两个闹成一团,眼光一瞟,却见到包裹里还有个卷轴,拿出来展开,溪流潺潺,桃花怒放,渔夫忘归。旁边提着词句: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红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敧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季慕之冲史平笑道:“你偷了小源儿的画?”
       “没有。”史平连忙夺过卷轴,得意道,“小回送给我的。他说他给我起了个字,就在这首词里面。他让我自己识字,说能认得我的字了,就不再用言儿给我记史,能放他出去做大侠了。”
       季慕之怔了一怔:“他给你起的什么字?”
       史平伸手指给他看:“就是这个,你可别告诉我念什么,我要自己学着认的。”
       他指的,是“武陵”两个字。
       季慕之心里一冷,一时间酸涩得不能自持。
       夏清源,你竟将他视作唯一的桃源么?
       你既然视他作桃源,又为什么要救了离瑶,亲手斩断这最后的归路?
       你既然断了后路,现在……现在……
       “武相,你怎么了?”
       季慕之抬起眸来。他本想问史平一句,如果他能认得这两个字,如果他能明白这两个字里寄托着怎样的厚望,如果让他在夏清源和离瑶之间作一个决断,他今日还会不会走。
       史言正趴在爹爹和娘亲膝盖上睡觉,梦中模模糊糊哼了一声。季慕之那一句话,终究没有问出。
       “武相?”史平莫名地看着他。
       季慕之勒停了马车,跳将下来,将自己的相令仍给离瑶:“你们走吧。区区先回转,去救那天下第一号的傻子!”
       天悬崖上猎猎寒风。赵凤情看着辽使收紧五指,青年被提在半空。雪白的大袄上血迹斑斑,如同盛开的火红花朵。
       他忽然动了一动。
       徐问秋厉声叫道:“王爷!这不仅事关皇位,还有王爷的生死!今天要是放走了他,回头他便会来要王爷的性命!”
       赵凤情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问秋。”他转过头来,嘻皮笑脸地道,“我死缠烂打把你们收到旗下,你们殚精竭虑地替我卖命,回头我不干了,是不是个大混蛋?”
       徐问秋瞪着眼,狠狠道:“是。”
       赵凤情又道:“我本是猎手,小源源是猎物,猎手如果爱上猎物,在猎物手上丢了性命,是不是个大笨蛋?”
       “王爷!”
       赵凤情收敛了笑容。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问秋,王爷做久了,或许做个蛋也是不错的。”
       夏清源垂下了两条手臂。
       他意识到这是他一生最后的时刻,他勾起唇角,淡淡地笑起来。
       那辽人吃了一惊,手上力道松了一松。夏清源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嘶哑着嗓音吐出几个字来。
       “最爱的人……”
       他从袖子里摸出藏好的匕首,倒转匕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准自己的咽喉狠狠刺下。
       “我最爱的人……叫赵……”
       匕首扎进皮肉,鲜血喷了他一脸。
       一只手握紧了匕首。有人贴上他的后背,温柔的环住了他,轻轻地道:“我最爱的人,姓夏,名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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