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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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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节
       陈凌那一年只有十四岁。他跟着眉山庄道人到昆仑山参加论剑大会,半路上忽然闹肚子,蹲了半天茅厕,出来的时候师傅已经下了场比武。他年少个子小,又没有师兄师姐照应,好不容易挤过重重人群,一重见天日,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把剑。
       仿佛深山里万年不动的寒潭突然决口,一潭碧水倾泻而出。比玉更亮,比雪更清,比海浪更绵延不绝,那把剑忽然穿过碧水,剑光璀璨过整个天地。
       然后他看见他师傅庄道人两瓣胡子从中折断,挂在那把剑上。
       他突然觉得很好笑。
       但是他马上忍住了,因为这里是昆仑山,周围都是知名的侠客,此时是一年一度的论剑大会,而他师傅刚刚输了。
       他刚忍住,却听见“扑哧”一声。
       那笑声清亮动听,正是削了他师傅胡子的少年。
       剑光散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了回鸾君。
       他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心想: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美丽的人。如一团光,整个人都是亮的,朝气蓬勃,生生不息。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此时轻笑这么一声,笑得理所当然,笑得让人生不起一点气来,也觉不出一点不堪。
       他还没有回过神,庄道人就把他拉了过去,按住他的头,笑呵呵道:“这是我徒弟,叫做陈凌。”
       那少年爽朗地拱手与他见礼,道:“我名号回鸾。”
       陈凌从来没有想到,他再一次见到这个人,已是七年以后,那人着一身大红官袍,收敛了狂浪高傲,弱不禁风地站在山道上,淡淡地与他道:“陈凌,我官拜京兆尹,来问你大理寺卿方青容的案子。”
       夏清源看着陈凌眼中愕然的光芒,耐心地等着他答话。
       陈凌沉默良久,道:“我们到寨子里面谈。”
       整个清风寨依山而建,寨门处最是陡峭,一入门眼前豁然开朗,平坦处建了几所茅屋。沿路上来,大多是些孩子,见到陈凌便扑过来要他抱。陈凌打发走了孩子,带着夏清源爬上石梯,边走边道:“这里是我的屋子,建得比别处高些,晚上我睡觉,白天做岗哨用。”
       石梯窄小,攀到尽头有一小处平台,一边靠山壁,一边有一座屋子。方才拦住夏清源喝问他的少年就站在屋子门口,一双眼戒备地看着夏清源。
       “阿墨……”陈凌叫了一声。
       那少年不动,皱着眉头道:“那人是官。”他嘴唇哆嗦了两下,疑惑地望着夏清源。江湖中行走,多少都听见过回鸾君的名号,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人怎么就会做了官。
       陈凌板着脸:“让开,阿墨。这里没你的事。”
       少年瘪了嘴,不甘愿地让到一边。
       陈凌领着夏清源进了屋子,关好了门。茅屋简陋,却还收拾得清爽。夏清源找了个凳子坐下,杏眼微抬,耐心地等着他说话。
       陈凌低着头道:“这个山寨里的都是孤儿。平时,我带着他们到山上砍柴,种些东西来换吃的,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去劫道。劫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大户,也没有伤过人命,你不要为难他们。”
       他说完,忽然听见夏清源一声轻笑:“不为自己乞命,一开口倒为别人求情?煦煦秋阳,暖暖夕照,你果然当得起这个名号。”
       陈凌愣了一愣,这话里明明讥讽意甚重,他却偏偏想起昆仑山上那人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一眼,夏清源坐在那里,眸光清澈,笑意宛然。他心下一松。屋里没有第二把椅子,他就坐到了床上,坦陈道:“那个姓方的,是我杀的。”
       夏清源从怀里摸出一张衙门专用的卷宗,找了笔墨,陈凌哈哈笑道:“我何德何能,居然劳动京兆尹亲自给我录供。”
       夏清源跟着笑了一笑,落笔写下第一行字,慢慢道:“本官的字迹下一次出现在案宗之上,就是监斩王侯将相的时候。”
       他抬头望了陈凌一眼,目光倏然森冷:“你是什么人?生在何处,长在何地,如何和方青容结仇,又是怎样将他杀害?”
       他脸色变得太快,忽然摆出公事公办的官调,陈凌禁不住心头一跳,半晌才道:“我爹本是苏州人士,开武馆为生。青年气盛与人斗狠,惹怒了权贵,获罪被发配至宋辽边境永清县。他在那里结识了我娘,相爱结亲,生下了我。我十岁那年,我爹发配期满,于是举家南迁,返回苏州定居。本来我一家美满,谁知匹夫无罪,怀玉其罪……我家有一颗祖传的夜明珠,乃是无价之宝,我爹娘为人坦荡,不小心露白,遭人觊觎。那人买通盗匪,夜半杀人夺宝,我被我娘推到地窖里,才保住一条性命……”
       陈凌说到此处,虎目微红,他咬了咬牙,接着道:“我在地窖里听到上面没了声音,才敢爬上去看,我家已成火海。我娘烧得焦黑,还死死压在地窖门上,遮住入口……我一夜之间失了爹娘,不知何去何从。苏州夜杀组看我武功还好,年纪小又容易使人放松警惕,诓我说知道贼人下落,让我为他们卖命杀人。我做了两年杀手,直到奉命刺杀武相,被眉山庄道人擒获,还不计前嫌收我为徒。这几年来,我一边练武一边不断追查,好不容易找到当初那群被雇佣的盗匪,才知道分赃时两边起了冲突,那人被砍了一刀伤在右肩,带走了我家的夜明珠,去京城捐了个官做。我便跟到京城,谁知那人谨慎,改名换姓,我只能装做采花,去剥那些官员的衣裳……”
       他面上微微一红,觑了一眼夏清源。京兆尹大人正埋头记录,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陈凌无奈,咳嗽了一声,道:“那姓方的右肩就有一道陈年刀伤,他也承认了。他跪下求我原谅,我本来要带他到我父母坟上谢罪,谁知他突然发难,打斗中我失手扭断了他的脖子……”他长舒了一口气,道:“那人虽害我一家在先,却也是一条人命。我既做下,就没有想要隐瞒。我把小时候我爹送我的匕首留在那里,匕首上有我的名字。”
       陈凌起身走到夏清源跟前:“我所言句句属实,回鸾君,我信你。我跟了你回去,你莫要难为其他人。”
       夏清源已经记完了他所说的话,此时唇角一勾,笑道:“陈凌,你既然有事要求我,就记得不要妄图骗我。”
       他忽然凑近,细细端详着陈凌的外貌,笑道:“你大概肖像你爹,只有颧骨处,尚看得出外族的血统。”
       陈凌惊骇道:“你说什么?”
       夏清源抖了抖那篇状词,小心吹着,淡淡道:“你娘不是平常女儿,而是辽国驻边大将的亲女。那颗夜明珠也不是你家传的宝物,而是你娘的嫁妆。你非是宋人,而有一半辽人的血统。这清风寨,也并不都是孤儿,起码有一个叫阿墨的,就是双亲健在,只是为了你这个大将外孙,千里迢迢从辽国来寻你的!”
       陈凌脸色惨白,道:“你……”
       夏清源眉梢微扬,长声道:“陈凌,你负有大仇,身份尴尬,却偏要管旁人闲事,此事一旦大白于天下,你以为清风寨三百余人还有活头么?就算你报私仇与他们无关,难道大理寺就不晓得扣上一顶窝藏细作的帽子?就算我兆尹衙门与大理寺都不管,你一死,留下这一山孤儿,莫非你要靠天怜之?”
       陈凌越听越是胆寒,他自己早就存了必死的念头,却又怎么能放得下无辜孩童?阿墨他更是如亲弟弟一般疼爱,怎么忍心让他去死。他前思后想竟不得法,枉自张皇了一阵,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抑制不住,他压住心悸,道:“回鸾君,你早就知道我要杀方青容。”
       他此言一出,更坚定自己是对的,一股脑说道:“你身为京兆尹,肩负京城治安,我在京郊建了个土匪窝,你却不闻不问。阿墨奉命来寻我,先还用信鸽和辽国通信,后来信鸽却皆有去无回,是你从中拦截。方青容本来可以不死,你故意放任,就是要等我陷入这两难之境。你……”
       他颤声道:“你究竟是想要我做什么?”
       夏清源杏眼一动。
       他垂下眼睫,仿佛竟是出了神。这屋子为了放哨,窗开得大,微风推开窗纱,卷了他一束乌发,去吻他玉色的脸颊。夏清源唇角轻扬,说道:“秋阳客,你可曾听说过‘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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