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节
夏清源垂下一双眼，嘴唇一动，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史言在门口叫道：“不好啦！大人，礼部……礼部侍郎……在街上被人调戏了！”
夏清源迎上前去：“慢慢说，怎么回事？”
史言让开身子，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却是刑部侍郎卫小可。
他脸色苍白，却不言语，见到夏清源，居然一矮身就要下跪，夏清源伸手扶住，道：“大人，你与我平级，怎可行此大礼。”
刑部侍郎哆嗦着嘴唇，道：“清源，文若他……”
他唤出这个名字，几次张了张嘴，却说不下去。夏清源便道：“礼部侍郎现在何处？我去看看。”
几个人到了礼部侍郎府上，小小一座侍郎府已经乱成一团。
大厅里左一堆人，右一堆人，中间一个哭得肝肠寸断最是大声。
夏清源当先进了门，拉起中间那个，那人顺势窝在他怀里，抓起夏清源的衣襟翘着兰花指慢慢擦脸。
夏清源觉得有些不对，拎起那人领子，拉开一段距离，定睛一看，红衣白袍，不是礼部侍郎，却是方才还在兆尹府的武相季慕之。
夏清源眼角抽搐了一下，咬牙切齿道：“季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季慕之呜咽一声，“啪”地打开含香扇，遮住脸小声啜泣。
夏清源没奈何，咬着牙缓和了声音又问：“先生，被调戏的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季慕之“哇”一声嚎啕大哭，扑到夏清源怀里悲切道：“就是因为这样才哭啊！为什么被调戏的不是区区？区区这么一个大美人天天在路上走，怎么没有歹徒来撕区区的衣服？”
他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哆嗦着道：“小源源，难道区区已经不美了么？”
他睁大眼睛看着夏清源，蹦起来找了面铜镜仔细看了看，自己道：“没有啊。区区皮肤还是这么光滑，眼睛还是这么明媚……”他丢了铜镜，又扑进夏清源怀里哀戚道，“难道……是区区在山上七年，京城的人都不会审美了么？”
夏清源额角青筋直跳，拉开季慕之丢进旁边十七王爷的怀里。季慕之从善如流，抓住十七王爷继续哭诉。
夏清源极目一扫，眼前明黄色一闪而过。夏清源吃了一惊，再看时，皇上主子正一头往梁柱上撞，小院子抱着他的腰拼命往回拖。皇上一边挣扎一边呼喊：“你放开朕，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朝廷重臣居然被人调戏，你说朕怎么有脸去见地下的……”
夏清源脸色一黑，一脚踢飞地上哭得打滚的太傅大人，往内室走了两步，忽然看见两个人坐在院子中间的小凉亭里。紫衫的那个正喝着茶吃着水果，玄衫的那个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护着，不停地把各种各样的甜品往他手里塞。
夏清源长长吐出一口气，免得自己直接上去将人拆皮剥骨，平静了片刻，走过去见礼道：“两位大人。”
紫衫的正是礼部侍郎李文若，他忙不迭站起来，飞快把咽着嘴里的东西，含糊不清地道：“有朋自远方……”
夏清源理也不理，拽了玄衫的那个过来，问道：“大人，事情的经过是怎样的？”
玄衫的那个正是兵部侍郎，他拍了拍李文若的背给他顺气，等到他咽下嘴里那一堆，才低声嘱咐了几句，跟着夏清源走到旁边。
侍郎府四处嘈杂不歇，两人穿过凉亭一直走到小花园里，找了一出僻静处坐了，兵部侍郎叹了口气道：“你要听复杂的，还是简单的？”
夏清源道：“采花的是什么人，几位侍郎大人心里可有数？”
兵部侍郎摇头：“文若不是个招蜂引蝶的，真要有人想采花，武相天天在街上招摇，怎么着也轮不到他。”
夏清源叹道：“那你就说复杂的吧。”
兵部侍郎便开口：“夏大人，你也知道，我和文若，小可都是一起参加的科考，一起入朝为官，这十几年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几年朝里不太平，四王爷虽然有你帮着，太子和十七王爷也不是好相与的。朝里面争权夺利，我们三个是离得远远的，就指望着做好了份内的事，以后好三个人安安稳稳颐养天年。这次小可的弟弟卫然少年毛躁，非要考状元做大官，急得小可没有法子，还去求你。那小家伙科考不中，在家里天天摔锅摔碗骂他哥哥，小可被他烦着，也不知道怎么着，心生了退意，居然想着辞官。我们三个十几年的交情，哪会愿意他一个人先……”
夏清源抬眼道：“大人，这些和本案有什么关系么？”
兵部侍郎卡了壳，小声道：“这个……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说说……”
夏清源咬牙道：“你别说了，我来猜。”
兵部侍郎一时不明了，呆呆地看着他。
夏清源道：“今日下了朝，你需赶去护城河查岗，礼部和刑部相去不远，卫小可和李文若两位侍郎便结伴而行。”
兵部侍郎点头道：“是。”
夏清源接着道：“路途中，两位侍郎因卫侍郎想辞官的事发生了冲突，李侍郎心里不快，便离开卫侍郎到王记豆腐去吃豆腐花。”
兵部侍郎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夏清源不接口，往下说道：“李侍郎离开王记豆腐，在折去礼部的路上遭遇匪徒，来人从后面压住李侍郎按在地上，撕开了李侍郎的领口，一直露出右肩。”
兵部侍郎跳起来道：“你莫非能掐会算？”
夏清源淡淡道：“李侍郎那件朝服，前面有灰尘后面却没有，下摆沾了豆腐花，后面被撕开到肩口，而且这件衣服……”夏清源吸了一口气，无奈道，“至今还穿在李侍郎身上。”
他跟着站起来，道：“其后呢？那采花贼怎么会中途罢手？莫非是卫侍郎去而复返？”
兵部侍郎道：“小可确实是放心不下，到礼部听说文若还没有到，就沿途去找。那采花贼似乎撕了文若衣裳就自行离去了，小可到的时候，只见到文若坐在墙角念诗。”
兵部侍郎眨了眨眼，道：“小可也没听清楚他在念什么。夏大人，你既然擅长断狱，那你猜不猜得到？”
夏清源微微一笑，“我并非神明，又怎么猜得到。不过……”他眼波微微一转，道：“我很快就能知道了。”
兵部侍郎眼睁睁看着夏清源走回凉亭，抓了礼部侍郎穿过混乱的大堂一路拖回内室，“砰”的甩上了门，紧接着里面“辟里啪拉”响个不停，夹杂着礼部侍郎声嘶力竭的吼叫：
“你不要过来！”
“你……你你做什么……”
大堂里武相率先停止了抽泣，带领着一众官员踮着脚贴到内室门上，大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皇帝主子后知后觉地在地上打滚不止。
内室里礼部侍郎还在哭嚎，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听不清楚。一干文武大臣壁虎一样贴在墙上，忽然门“吱呀”一响，夏清源托着那件紫色朝服神清气爽走出门来。
众壁虎哗啦散开，季慕之牵着十七王爷的袖子装摸作样的看天。夏清源眼光冷冷一扫，一群人立刻四散退去，只有兵部侍郎凑上来小声问道：“夏大人，你知道文若念得什么了？”
夏清源扬起唇角笑了一笑，道：“他先是叫了三十六遍‘士可杀不可辱”，后来又念了四十八遍‘宁可枝头抱香死’，六十九遍‘天涯烈士空垂涕’……只是最后……他念了一句别的。”
兵部侍郎紧张道：“什么？”
夏清源摊开手诡谲一笑，慢悠悠吟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哐当！”
是武相转头太急，撞翻了大堂琉璃灯。
当晚据京兆尹令，衙役在出事的街上来回讯问。
夏清源一夜未归，十七王爷等人不见，从兆尹府一路寻出去，走到中途，心绪有些不安，又转回头来，正对上一片白纱，吓得风流倜傥的封平王差点背过气去。
那白纱往上一拉，露出一张脸来，武相眉眼一弯，甜腻腻地叫道：“十七。”
十七王爷倒退了两步，结巴道：“季先生，你这穿得什么？”
季慕之取下白帽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衣白裤白鞋白腰带，微微笑道：“这在夜里不是醒目么？区区要在这块多多转悠，让那个采花贼一看就知道区区才是最好看的！”
十七王爷心里默默替那不长眼的采花贼默了个哀，面上笑眯眯道：“先生说得是。”
季慕之满足地挺了挺胸，忽然想了起来，斜挑了一双凤眼问道：“今日，清源他怎么回答你的？”
十七王爷苦笑：“还没来得及答，就出了这样没头没脑的事情。”
季慕之失望地撅了撅嘴，看了十七王爷一眼，道：“你这就要回去了么？”他沉声道，“你跟区区去个地方。”
他带着十七王爷走过兆尹衙门，弯来弯去，爬上个矮墙，两人并排坐在墙上。放眼一望，正好能瞧见衙门大堂，夏清源坐在案桌后正翻看着卷宗。
油灯一点，明灭不定。
大堂前两盏红灯，在夜色里格外萧瑟。
十七王爷心中淡淡滞闷，他忽然想起那个冬日，他言语相激，和夏清源京郊赛马。长天落日，都比不过少年灼灼风姿。
十七王爷心头一动，道：“季先生，你可是有话要指点我么？”
季慕之吃吃笑道：“区区送你一样玩物。”他从怀里摸出一副九连环，递给十七王爷。
那九连环纯银打造，小巧精致，却强韧异常。季慕之垂下长睫，慢慢说道：“十七，这天下，没有打不开的九连环。”